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郑彩清习惯坐在客厅固定位置上看电视。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魏晞/摄轿车沿着107国道一路向南,车上的父子都在沉默。
为了促成这趟行程,父亲郑彩清磨了儿子小半年,请了亲戚轮番说服,此时,他感觉自己像个准备上战场的战士,“我只管往前冲啊”。
相比而言,儿子郑军飞的心态更复杂,他不愿意父亲为自己冒险,甚至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他太想活了,许多人的生活还指望着他。
车辆经过大片的水稻田——郑彩清在田里劳作一辈子,把他的弟弟妹妹、他的孩子拉扯成人。行程的终点是中南大学湘雅医院(以下简称“湘雅医院”)。此行,他们要去医院做肾脏配型的检查——将近80岁的郑彩清能不能给身患尿毒症的郑军飞捐个肾?
郑军飞站在自家菜园里。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魏晞/摄捐不捐
关于捐肾的辩论,在这个家庭里持续已久。准确来说,是单方面的说服。
郑彩清摆出了很多理由,比如,排队等肾源太难了,不一定排得上。即便排上了,还要交纳约20万元的肾源费用,这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笔不小的支出。
这位父亲还讲了一个案例:村里一位母亲,十几年前捐了肾给儿子,如今,母子都活着,儿子甚至成家生了娃。“人有一个肾就够了。”郑彩清坚持,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捐肾,移植后不容易有排斥反应。
郑军飞心里清楚,除了父亲,其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不适合捐肾:他的母亲、哥哥已经离世;女儿还在上大学,还没成家生子,他不可能让女儿捐肾。
湘雅医院器官移植中心副主任医师丁翔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评估供者时,医生倾向于年长的捐献者,因为年长者的预期寿命较短,捐献行为对供者造成的潜在健康影响相对有限。国内的医学指南建议捐肾者最好在65岁以内,但在临床上,丁翔接诊过数例超70岁的父母为儿女捐肾的病例,国际上最高龄的捐肾者是90岁。
但从情感上,郑军飞犹豫了。他宁愿一直做透析,宁愿去医院登记排队等肾源,也不愿意要父亲的肾。他是湖南省汨罗市川山坪镇政府的基层工作人员,自从确诊尿毒症后,每周3次去医院透析,只能跟单位请病假。
这个湖南男人个子不高,长了一张圆脸,看上去很壮实,“原来我有180斤呢”,他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生病后瘦了30多斤”。
他今年48岁,父亲已近80岁,他担心移植手术后,尿毒症没治好,还拖垮了父亲的身体。他预想最差的结果是,“做移植手术后,父亲没了”,他不愿意接受这件事。
父子观点僵持的那段日子里,郑军飞遵医嘱去血透。他的一周被透析切成三段,透析当天,他要早早起床,耗在医院大半天,忍受头疼、没劲儿、血压升高。
他原以为能一直靠透析维持病情。但坐在透析室里,周围大多是比他年长的病人,在讨论“谁透着透着就死了”“哪个老人透几年就死了”。郑军飞看了一眼手臂上的红色管子,清楚自己的病情比其他人更重,“那会儿就觉得你是个异类,已经不在原先的生活轨道了”。
每次透析后回到家,郑军飞的脸色和情绪是郑彩清的“晴雨表”,如果他精神状态好,父亲跟着高兴;如果他有点蔫,父亲亦是闷闷不乐。关于治病,郑彩清比郑军飞还着急,总是催着他,“我时时刻刻望着他好,望他去上班”。
有时气急,郑彩清用拐杖敲地板,大声埋怨郑军飞,“为什么不早些去看病?每年你们都可以到医院去做体检,为什么你没去?”
这个精瘦的老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颧骨略高,似乎他认定的事,都会如他所愿。他习惯坐在客厅固定的位置看电视,交谈时总是低声细语,只有想喊儿子时,他才稍微提高音量,连名带姓地喊:“郑军飞!”
家里的长辈一面倒地支持郑彩清。郑军飞的叔叔姑姑表态,父母为生病的儿女捐肾是件很正常的事。叔叔甚至对郑军飞说,“我的肾要是能捐,我也捐给你”。
“我捐肾给儿子是自愿的,是一个父亲的本能,是天下父母心其中的一分子。我是为了救儿子,也为了使我自己有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庭。”郑彩清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
郑军飞最终妥协了,“我身体不好,他也不会好”。
他知道,父亲的生活将来还得靠自己撑着:2017年,郑彩清骑着摩托车在村道上摔倒,摔伤了颈椎神经,被医生判断可能要终身坐轮椅。郑军飞和妻子每天下班到父亲家吃饭,帮忙修灯、换液化气、买菜……他怕父亲摔跤,给父亲家装了摄像头。
“就当是体检吧。”儿子想,父亲当了一辈子农民,很少做体检,上一次体检还是十几岁,想报名当兵时。体检通过后,郑彩清家里却突遇困难,他成了唯一的劳动力,后面还有5个年幼的弟弟妹妹。于是,郑彩清放弃当兵,转向种地。
即便答应了父亲的请求,郑军飞心里还有疑问:父亲那么大岁数,肾脏还适合捐献吗?这个疑团,他决定交给医学。
郑军飞网购了几盆绿植,种在屋外。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魏晞/摄术前
肾脏配型的检查不是一次完成的,郑彩清至少去了7次。
他最小的弟弟、郑军飞的小叔一次不落地跟着。郑军飞的妻子有时也去,这个做事爽利的女人在父子俩所有的手术单上签字,“(手术)越快越好,对两个人都好。父亲年纪越大,越推迟越没有希望。”
器官移植中心护士长张小琼解释,为减轻患者负担,肾脏移植的匹配检查是分步进行的,先给肾移植供体做便宜和基本的检查,评估通过后再继续做其他费用高的检查项目。
行驶在国道上,汽车的后备厢里装着馒头、面包、衣服和轮椅。几十年前,父子俩也曾沿着国道的反方向去往医院,那时年幼的郑军飞摔坏了牙,父亲带着他去汨罗的医院补牙,去了十几趟。
现在,行程的终点关乎生死。到达湘雅医院后,医生很快为他们做了检查,最终评估,郑彩清的肾脏质量和匹配程度完全满足捐献要求。
护士长张小琼记得,每次检查,郑彩清都会说,“我身体很好”,生怕查出问题,没法给儿子捐肾。他对所有检查极其配合,“怎么折腾都行,能捐就行”。
一切好像都太顺利了,就连一个曾被视为移植领域的“高危区”——血型不同的问题,如今也被医学界攻克。丁翔说,郑彩清是A型血,郑军飞是O型血,以前不同血型的人不能捐器官,因为移植后可能会发生极为剧烈的超急性排斥反应。
丁翔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给受体“脱敏”的办法是,手术前通过血浆置换或者免疫吸附清除郑军飞体内已有的血型抗体,同时用药物消灭产生血型抗体的免疫细胞,等到移植成功后两周,郑军飞体内的自身免疫系统对错配的血型抗原发生免疫耐受,就大概率不会发生排斥。
然而,这位有近20年经验的器官移植专家,这次不得不更严阵以待——郑彩清是他接诊的最高龄的捐肾者,手术要同时解决高龄和血型不同的问题,即便在国际上,也是相对罕见的。
“我不是想刷新某个医学纪录。”丁翔说,“从病人角度想,这个手术确实能让受体(郑军飞)获益,于是我愿意冒这个险。”他说,一个好的外科医生必备的要素之一,是有一颗狮子般敢于冒险的心。
问题最终还是出现了。郑彩清被检查出腹主动脉瘤。
听到这个消息,郑彩清吓一跳,“我有癌症了?”
“不是癌症,是肿瘤。”丁翔解释,如果瘤体不破裂,这个肿瘤不会引起大问题。
郑彩清放下心来。他以前不怕死,但自从儿子生病后,他开始珍惜生命,“我一死,没有一个好肾,没有好肾源,救不了儿子了。我不是怕死,我是不能死、死不得。”
长在郑彩清腹内的血管瘤约5厘米。湘雅医院血管外科副主任医师王宪伟解释,如果不做供肾手术,以郑彩清的年纪,他会建议先不做手术,观察一段时间。
但这个血管瘤就长在肾动脉下方三四厘米处,卡在“倒Y型”血管的关口,就像水管长时间受压后鼓起一个包。王宪伟担心,动脉瘤的外壁很脆,做供肾手术时,一旦破裂,会引起腹内大出血。
不同科室的医生们商量后,决定先解决郑彩清腹内的“小问题”。
今年5月,郑彩清离开家,第一次住院。他记得,那时家门口的水稻田刚刚插上秧苗,郑军飞给桃树上结的小果实套上了防虫的袋子。9年前,郑彩清把祖屋翻了新,建了两层房,对着一大片水稻田和连绵低矮的山丘,房子四周种着果树、蔬菜,还挖了一个小鱼塘。
王宪伟回忆,郑彩清的手术难度不大,但这是他接触过的第一位因为供肾来做腹主动脉瘤手术的病人,“要把前面的这个手术做好,不能耽误他给孩子捐肾”。他计划用微创的方式,将Y型支架放入动脉瘤所在处,血会顺着支架往下流,减少动脉瘤的压力,瘤不会再长大。
他和郑彩清沟通这个手术方案时,对方似乎不太关注这些细节,只是希望赶快做手术,这样就能捐肾了。他查房时,指着郑彩清对其他医生说:“你们看看,这是位伟大的父亲。”
吹气球可以锻炼肺功能。郑彩清双手捏着气球头,鼓起腮帮子吹气,发出噗噗声。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魏晞/摄“渺小”的父亲和“能忍”的儿子
郑彩清记得医生王宪伟的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和“伟大”丝毫沾不上边,总跟记者强调自己的“渺小”和“普通”。
比如,他辛辛苦苦种水稻,一担谷子卖140元。
比如,知道儿子生病,他心里慌,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流眼泪,“(我)宁可自己生病啊。”他指了指胸口,“天下父母都一样(的心)”。
又比如,他没对儿子表达过“爱”这个字,他的爱意以唠叨的方式倾泻:“吃饭没?”“别开车!”“能不能下楼?”
年轻时,郑彩清从自己父亲手里继承了种地和上油漆的本事,农闲时给其他村民家上油漆,他靠着抽烟、喝酒提神。他嗜辣如命,爱吃肥肉。即便老了,他很少感觉孤独,因为有电视机、有朋友。
现在,为了一颗好肾,郑彩清把烟、酒、辣都戒了。“我(说)不吃就不吃了。我有一个信念,就是有一个好身体,才能救儿子!”
他查出高血压十几年了,降压药总忘记吃,但最近一年,他每天规律地吃降压药。他连家里的二楼都不上去了,怕爬楼梯万一摔跤,会延迟供肾手术的时间。
Y型支架顺利地安置到他的腹内,手术的伤口在数个月后几乎看不见。
郑军飞形容父亲的身体是“特殊材质”做的,“那么大年纪,肾还那么好”。他把一切归结于父亲的信念,“他总觉得生活会越过越好,热爱生活,坚持锻炼”。
他最佩服父亲的一点是,当年车祸后,郑彩清坚持锻炼,想把拐杖和轮椅丢了,自己走路。这些年,他从卧床,慢慢坐在轮椅上,再自己站起来,推着轮椅走。如今,郑彩清依赖轮椅的次数越来越少,在家里,他迈着碎步走,不需要别人搀扶,每一步都踩得很实。看电视时,广告来了,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心里默念着节拍,用不大的幅度踢脚、转脚腕——这是他自创的锻炼方法。
丁翔教他用吹气球锻炼肺功能,郑彩清每天都练——双手捏着气球头,鼓起腮帮子吹气,发出噗噗声。酸疼的腮帮子提醒他,距离能给儿子捐肾,又近了一步。他已经吹破了5个气球。
接触过这对父子的医护人员都提到,这对父子好沟通。护士长张小琼说,“病人那么信任我们,也让我们愿意去挑战难关。”
一轮又一轮的术前检查,让郑军飞更加相信医生们的专业判断——如果医生们认为移植手术可以做,那他也不再犹豫。
这个中年男人以前总想扛事。他是父亲唯一活着的孩子,家里的顶梁柱。2017年父亲骑摩托车摔了,他付了十几万元医药费,睡在病房的厕所里陪护。“(女儿)上大学后,给我打电话比打给她妈多。”提起这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享受女儿的依赖。
他的病是父亲第一个发现的。郑彩清记得,郑军飞一如往日来他家帮忙,他听见郑军飞在厕所里发出声响,顺着声音去看,发现儿子正在呕吐,还流鼻血,于是打电话喊儿媳把郑军飞送去医院。
此前一个月,郑军飞已有全身瘙痒、呕吐的症状。他尝试走快步,走得满身是汗,感觉没那么痒了,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缓解的办法。最近一年,郑军飞连单位的常规体检也没去。
他说自己担子重,“不敢病”“怕得大病”。3年前,为了预防疾病,这位20多年的老烟民果断戒了烟,同时戒掉了熬夜,“我平常注意的(事)比别人多,可还是病了”。
他最初挂了湘雅医院的皮肤科,但入院后血检,发现血肌酐已经高达3170μmol/L。
肾内科副教授唐荣被通知来皮肤科会诊。唐荣回忆,第一次见到郑军飞时,他脸色苍白,神情疲乏,血检结果同时显示,郑军飞严重贫血,血红蛋白只有57g/L。成年男性的血红蛋白至少在120g/L。
她判断这是典型的尿毒症,血肌酐是评估肾脏功能的重要指标,成年男性的血肌酐一般在53-106μmol/L左右。“他特别能忍。”唐荣说,“一般人血肌酐到了700μmol/L以上,可能做透析人才能舒服,他超3000μmol/L了还能受得了。”
“糊涂!怎么没有做体检!”说话一向温温柔柔的唐荣看着郑军飞的血检单,提高了音量。
唐荣记得,有一天,郑军飞突发高烧,烧到40度,即便在发抖、打冷颤时,他依然很清醒地对医护人员说,“配合你们”,依旧是那副不焦急、“很能忍”的样子。
确诊后,唐荣向郑军飞介绍尿毒症的3种治疗方法,分别是腹膜透析、血液透析和肾移植。唐荣发现,郑军飞当时的表情“有点懵”“脸上没有反应”,似乎对“尿毒症”不太了解。
在肾内科的病房待了很多天后,这个体型健壮的男子必须接受自己“不扛事”了:妻子陪他外出散步,刚走一会,他感觉后背出汗,就像长了痱子一样,又胀、又痒、又痛。阳光照在小路上,他突然觉得自己走不动了,要赶紧回病房。
湘雅医院的伦理审查委员会评估认为,换肾手术在可控范围内。器官移植中心的专家讨论时,也认为虽然手术存在高风险,但相对可控。术前谈话,丁翔问郑军飞,愿不愿意接受有瑕疵的肾脏,而不是年轻的肾脏——术后只能帮助郑军飞摆脱透析,满足正常生活,但是各项指标仍处偏高的状态。
郑军飞的回答是,不能保证外来的、年轻的肾脏就不出问题,用父亲的肾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医生肯定希望有年轻的捐肾者,疗效好,但是这位父亲捐献意愿强烈,且肾脏符合医学要求,医学伦理上也倾向年龄大的捐献者。如果不做手术,父亲会遗憾。”丁翔说,这也考验了医疗团队在各个阶段的综合能力,包括围手术期管理、免疫调节、术后护理等。
等一切准备好时,家门口的晚稻即将成熟,关键的手术就要开始了。
父子俩在屋外聊天,郑彩清喜欢晒太阳,郑军飞怕晒,坐在阴凉处。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魏晞/摄比预期时间更长的手术
9月17日早上7时许,距离80周岁还有半年的郑彩清被推入手术室,他在心里默念“菩萨保佑,一次成功”。
8点58分,丁翔开始主刀手术,如果顺利,手术将在10点半结束。这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很快在郑彩清的右侧腹壁上开了3个孔,放入腹腔镜的仪器,探查右肾。他看到,郑彩清的右肾表面长有小囊肿和瘢痕——这在老年肾脏中很常见,不影响肾的功能。
手术开始了约20分钟。正当丁翔准备下一步操作时,郑彩清的心率突然变慢,血压急速降低,监护仪上的数值远低于正常值。手术室里所有医生瞬间紧张起来。
很快,坐在办公室里的王锷接到了紧急求救电话。作为湘雅医院麻醉手术部主任,王锷是“救火队员”,只有最危急、最棘手的手术才会喊她。麻醉医师在外科手术出现问题时,需要快速反应,抽丝剥茧找出病因,精准调整药物的种类、剂量,这高度依赖临床经验。
此时的郑军飞,正在病房里等待。身边围着他的家人、护工,有亲戚进病房里看一眼郑军飞,又去手术室外等着郑彩清。
郑军飞心里很忐忑,既牵挂父亲的安危,希望手术快点结束,又担心自己的手术能否成功。他拿起手机刷了刷,但里面的内容一点也看不进去。他最后选择躺平,把脑子清空,“麻醉自己”。
很快,王锷出现在手术室里,此时郑彩清的心脏“快停了”。
“非常危急。”王锷回忆,郑彩清年龄大,合并症多,作为亲属供肾,“这场特殊的手术里,供者不能出问题”。
王锷在脑子里迅速判断诊疗的方向:手术刚开始,没有大出血,不可能是失血性休克,也不可能是心源性休克。她快速判断,眼下这个突发的情况可能是过敏性休克,一些病人会对抗生素、麻醉药等药物产生严重过敏反应。
她按照判断给郑彩清重新调整用药。抢救持续了至少30分钟,郑彩清的血管硬化,血管弹性差,对药物反应慢,很难迅速纠正血压,只能不断调整输液和用药。她盯着心电图、监护仪、超声机上的指标,慢慢地,郑彩清的生命体征恢复平稳。
医生们一度考虑,要停止手术,下次再做。但他们又想,高龄老人做一次全麻手术不容易,尽量一次完成,达成这位父亲的心愿。王锷示意丁翔继续往下做,并站到郑彩清头部的位置,一边观察监护仪上的数值和郑彩清的症状体征,一边调整血管活性药和麻醉药物,维持生命体征平稳,保障手术继续进行。
手术明显比预期时间更长。郑军飞更焦急了,他问医护人员,被告知手术延迟很常见。
丁翔重新站到了手术位上。他使用只有手指三分之一粗细的剪刀和钳子,通过多孔腹腔镜探入腹内。
最紧张的一步,他剪断了右肾与肾静脉、肾动脉的血管以及输尿管,用医用夹子准确地夹在刚刚剪断的接口处,并确认结扎得足够牢固——如果后续夹子脱落,可能会引起大出血。
监护仪上的心电、血压、心率、氧合等指标偶有波动,但保持在可控的范围。丁翔在郑彩清的身侧开了约10厘米的切口,将他的右肾“竖着”掏了出来。掏出来的右肾被放入灌注器官保存液的低温环境下,尽量保护好供肾的活力和功能。
12点10分,手术顺利结束,郑彩清被推出手术室。
14点33分,郑军飞被推入同一间手术室。丁翔把郑彩清的右肾放在郑军飞髂窝的位置,吻合静脉、动脉——没有取出他原来的两个肾脏,而是新放入一个肾脏。约一分钟后,看到少许澄清淡黄色尿液自输尿管断端排出后,丁翔把输尿管接到膀胱上。16点48分,手术结束。
“还得是我来!”
从ICU里醒来时,郑彩清看不见儿子,他慌了。手术前,他和儿子住在同一个房间,隔壁床。他用手拼命捶床,示意医护人员,“我的儿子呢?”“我要见儿子。”手背上插着输液的管子,他捶得淤青了。
直到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儿子的声音“我好嘞”,郑彩清才放下心来。他用手在胸口比画了从上到下的动作,表示心落地了。
等他恢复清醒,他从病友处搜集“情报”。一位50多岁的病友,做了肾移植手术13年,如今身体好,可以给全家人做饭、做家务,但要忌口某些食物;一位73岁的病友做肾移植5年了,按时吃饭,定期复查,恢复得很好……
他默默记下术后的要点,比如三餐要清淡。他越来越有信心,只要遵医嘱,多忌口,儿子的身体会越来越好。
他希望儿子能再活50年,仔细规划了儿子的未来:要是他的肾脏只能用几年,郑军飞以后可以继续透析;要是能再用十几年,等郑军飞的女儿毕业了,郑军飞退休了,经济改善,可以再排队移植新的肾脏;最光明的结局是,医疗技术发达,改用猪肾移植,或是新药物让体内这三个肾脏恢复功能。
他怀抱着希望出了院,到家时,门前的晚稻金灿灿的,等待着农户的收割。
郑军飞童年和少年最有趣的经历,是去田里帮父亲插秧和收割,用镰刀一撮一撮地割稻谷,然后打成捆,放在打稻机上打出谷子,再用担子把谷子背回家,晾晒在家门口的平台上。
他指着一片稻田说:“以前收割时,田里有很多人在做事。”
有了第三个肾,郑军飞摆脱了透析,他准备过段时间,做个小手术,去掉手臂上为透析而做的瘘。他每周都去医院复查,某个指标的突然升高会让他紧张。他的两颊起了湿疹,微微泛红,他对着手机屏幕,每天数次往脸上涂抹药物。
朋友们听说肾移植的病人要多吃鲫鱼,往他家送了很多条。一家人根据他的吃药规律过上更健康的生活,郑彩清说:“现在都得由着他了。”郑军飞计划,恢复半年后回单位上班。
一场偶发的高烧搅乱了他的心情,郑军飞回长沙住了8天院。他心里有点烦,突然意识到,不是肾移植手术后就彻底好了。
如今,他身体里带着父亲苍老却有力的肾脏,在村里散步,遇到的人第一句话总是对他说:“你好了呀?”
村里的熟人三天两头来郑彩清家看望,他忙着迎来送往。一个远房亲戚也来了,看郑彩清的神态动作,直言看不出老人在数月内经历了两场手术,“(看着精神)比从前还好”。
郑彩清拿出“芙蓉王”来招待客人,陪着客人点起了一根又一根香烟,他稍稍眯起眼,脸上的皮肤舒展开来,“憋大半年了,终于能抽了”。
他自认为还能为儿子做更多。下一步,他准备锻炼腿脚,行走如初,给儿孙们种新鲜的蔬菜,或是做一桌饭。他已经可以摆脱轮椅去上厕所。当记者提及,兄弟姐妹之间也能捐肾时,他拄着拐杖从厕所走出来,说:“如果我大儿子还在,我一定不会让他去捐肾,还得是我来!”
来源:中国青年报
作者: 魏晞 陈艺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