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离开松阳酉田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时常想念它。
最深的记忆,是一场等待山中暴雨的午后。那天,我十分难得地拥有独自使用牛栏咖啡馆书房的特权。窗外山色暗沉,我刚翻完一本友人的新书,期待一场山中的暴雨。远山淡影,天越来越黑,我就这样等待,因为确定而充满耐心。它终于倾盆而至,轰鸣而洁净,是自然的恩赐,也是生活的隐喻,某些郁结与迷惘,也在此刻被冲刷,至少短暂地。胆大而聪慧的三花小猫,刚吃完上一任驻地译者留下的猫粮,躺在我脚边晕碳式沉睡,翻出它小而温暖的肚皮,这大概是猫的肢体语言系统里信任的代名词。啊,没有什么比身处干燥、洁净而舒适的木屋,欣赏窗外雨中的山景更愉悦的事情了,况且还有猫。就这样,人生中第一次完整地拥有了空山落雨的记忆,伴随着对同期译者沉静而灵性文字的阅读体验,感慨他们如此天赋充沛又如此恒久努力,我深知这是长期劳作的结果,正如大多数的书写(包括翻译)能够勉强称之为完成——译者是最苛刻的读者——也正是因为它经过了隐秘而无尽的练习。然后马上就困了,连接书房和阳台的木廊椅的长度刚好足够我躺下,于是我便躺下,希望自己能睡着,未遂,直到同行的天雪到来。
诚实地说,在驻地的短暂时光里,我几乎平分了翻译和游荡的时间。我游荡在村道与山间,收集一些无用的小物:青色的橡果、过熟的丝瓜、形态奇特的石头,观察苔藓和地衣。也许没有实用价值的它们,却成为山间记忆的凭证。翻译的生活也是如此:很多“无用”的积累,终将构成内心的底稿。在松阳的我时常意识到,在这里,我们短暂地放下了今日必须要完成多少死线的量化指标,在许多看似游荡的瞬间,让文字与生活、与自然短暂地重合,它们又反过来确确实实地滋养了译者面对异语语境时必要的敏锐、沉静和恒定的能量。在孤独中找到丰盈,在言说中领会沉默,翻译永远在不断的变化和循环中寻找某种不可能的平衡,正如月亮——感谢山中的薄雾与作息,第一次看到了月亮升起的庄严之美——月亮消耗光辉,又重新获得光辉,幽暗中生出新月,渐渐成为明亮的满月,又逐渐衰减,最终归于近乎无形的新的起点。再一次,且无数次地回到起点。
翻译是最好的自我教育,我一直那么认为。
在松阳酉田村的记忆不会消失。古希腊哲人普鲁塔克早就说过了,过去的事物虽在物理时间上逝去,但它们不会真正消失,过去的每一份体验,都形塑了独特的你。他说,每个人的内心都藏着掌控自己喜悦或悲伤的钥匙,那些装满善与恶的坛子,并非“存放在宙斯的门槛之下”,而是藏在我们自己的灵魂深处。愚昧之人即便拥有美好的事物,也会忽视并轻视它们,因为他们的思虑总是纠结于未来,而明智之人,即使美好的事物已经消逝,也能借助回忆使其在自己心中变得鲜活。因为眼前的事物只能在刹那间被感知,然后便逃离我们的掌握,愚昧之人因此认为它们已不再属于自己,仿佛它们从未存在,就像冥府壁画所绘的编绳者,他一边编织绳索,一边任由身旁的毛驴吞食那些刚刚编成的部分。对那些缺乏感知和感恩之心的人而言,遗忘就像那头毛驴,吞噬掉所有行动、成就、欢愉、交往与享受,使得生命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
因而,那些不珍藏和回顾自己过去经历的人,他们不是在理论上,而是在实践中让自己变得越来越贫乏、空虚,把自己悬挂在未来之上,仿佛昨日的时光与他们无关,甚至从未真正属于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翻译作为行动、交往与欢愉的“后世生命”,松阳酉田作为曾经鲜活存于眼前的“昨日时光”,都如村口那棵孤独而丰茂的松树一般,拥有它自身的叙事和记忆。它们不会消失,因为我不会忘记。
原标题:《王凡柯:松阳记忆》
栏目编辑:郭影 文字编辑:刘芳 钱卫
来源:作者:王凡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