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环境报)
转自:中国环境报
岩帕兴家的茶园里有一棵树龄800年的古茶树,是章朗村里唯一的“茶王”。这是他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岩帕兴今年43岁,古茶树抽新芽、长新叶,一年又一年,他用一片片茶叶,养大了女儿,岁月也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
在云南省西双版纳州勐海县西定乡章朗村,茶树伴随着世世代代的布朗族人走过一生。茶树既是生计所在,也是文化之根。布朗族人围绕着它的种植、管理、养护,还有茶叶的加工、销售,发展出极具民族特色又底蕴深厚的文化内涵。
布朗族人认为,山野有灵。过度砍伐森林将会破坏“灵”的家园,进而殃及自身。这种朴素的生态观指导着人们在建设村寨时规划出护寨林、水神林和护路林等自然圣境。长期以来,村民与森林生态系统和谐共处。然而,随着经济的发展,村民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与传统生态观间的矛盾渐显,一些村民在森林中开“林窗”种植经济林木,茶树便是代表。
一方面是世代流传的信仰,另一方面是对经济发展的积极追求,在时代发展与生态保护间,他们将如何找寻普洱茶滋味醇厚的密码?
茶产业是当地村民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
章朗村的茶园散落在山林中。沿着一条小径走入山林,路两旁的山坡上散落着比人还高的茶树。茶树并不密集,疏落有致,人工养护的痕迹也不明显。那棵高8.8米的“茶王”,便藏在这片林子里。
“当地人特意让茶树长高,他们认为这样长出的茶叶品质会更好。”梦南舍可持续发展服务中心(以下简称梦南舍)执行主任申顶芳长期在布朗族村落开展社区保护工作,对章朗村的茶树种植现状如数家珍。“章朗村的茶主要分古树茶、大树茶和台地茶三类。大树茶其实也是古树茶,在过去进行低产茶园改造时,被人为矮化成古树茶。台地茶即本地的大叶毛茶,多数是老品种。”申顶芳说。
古茶园分布在章朗村周围海拔1600米—1700米的原始密林中,与森林融为一体,它们是村民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这里每户人家都有自产的古树茶,“村里共有5家茶叶初制所,主要生产晒青毛茶和烘青绿茶。同时,在这里几乎家家都能手工制作青毛茶。”申顶芳向记者介绍道。
同为章朗村人,岩章往家的茶室距村里的布朗族生态博物馆仅50米,偶尔会有零星的游客前来参观。有的人会顺道来他家的茶室坐一坐,喝一杯,有时也会选购点茶叶。
茶室简朴,一张干净的茶台,墙上几幅字画,茶台背后的立柜上,展示着自家茶产品。客人们品着茶,交谈询问间,生意也就做成了。不过,零售是少数。岩章往说,更多时候是茶老板来收购。
章朗村距勐海县城近50公里,其中有两公里砂石土路,如果刚好下过雨,这段原本并不好走的路会因泥泞而变得更加颠簸,来这儿一趟并不容易。那些让茶老板们不辞辛劳也愿意前来的理由中,茶叶的独特品质是最重要的。
“野生古树茶具备很好的回甘特性,而栽培的古树茶则呈现出浓郁且顺滑的口感,台地茶具备产量高和质量稳定的优势。”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工程师张宇告诉记者:“古树茶的独特风味,是百年甚至千年环境适应、基因调控的结果。野生古茶树保留了茶树的原始遗传信息,而栽培古茶树则是‘自然+人工’选择的结晶。这些基因能帮助科学家培育出更优质的茶树品种,让未来的茶叶既有古树茶的风味,又能适应规模化种植。”
顺应自然的种养方式与民族信仰一脉相承
布朗族人的生活离不开茶,他们以茶为重,依茶为生。当岩章往在家里招待客人时,他的儿子正在自家茶园干活,妻子带着孙子在门前开心地玩耍。整个村子外出务工的现象很少,村民主要留在家乡种茶或甘蔗。这种家庭生活、经济结构在章朗村很普遍。
据《云南日报》2024年的一篇报道显示,章朗村目前共有14981亩茶园,其中通过有机茶园认证的有4699.5亩,在村子周边的森林中分布着8000余棵古茶树。另外,章朗村曾统计全村茶叶年产量和茶叶总收入,当年茶叶收入占全村总收入的40%左右。
“我家有15亩生态茶园,古茶树70棵。古茶树分春秋两季,夏季主要养树。”岩章往告诉记者:“今年古树茶采了11公斤,生态茶采了120公斤。收入还不错,但相比几年前有所下降。”
实际上,茶叶的收入与茶树种植面积、茶叶产量、市场价格密不可分。据村民的种植、销售经验,茶叶产量与当年的气候有很大关系。如果夏季雨水过多,茶叶水汽含量大,会需要更多鲜茶才能制成1公斤干茶。从2007年开始,章朗村的茶叶很受欢迎。
当被问及受消费市场青睐的原因,岩章往这样说:“2007年左右,茶老板告诉我们,人们说不打农药的茶叶味道会更好。而打了农药的茶叶一点也不好卖。”这个市场反馈很快变成了种植维护的具体要求。在村领导和县、乡农业科学技术人员的支持和帮助下,村民开始探索茶树的生态养护方法。
生态养护说起来也很简单。如果茶园有杂草,把牛牵过去让它吃。有虫子,绑上诱虫板消灭。在进入茶园的小路上,几头小牛正低头啃食杂草。古茶树为乔木型,树围在七八十厘米的占多数,大多没有砍过树梢尖,直直地往上生长。
这种顺应自然的种养方式与布朗族的民族信仰一脉相承。“布朗族对自然的神圣崇拜蕴含着朴实的生态意识,其中对竜山(意为神灵住的山)的崇拜尤为突出,体现当地独特而丰富的生态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申顶芳说道。
借助传统文化力量,生物多样性保护与应对气候变化协同发展
申顶芳从2009年开始来到章朗村开展应对气候变化和农村社区发展工作。他的工作内容很丰富,既有生态文化、生物多样性和气候条件的调研,也有助力村民转变生产生活方式,提高应对气候变化能力,以更加生态友好的方式发展当地经济。
这一切,都绕不开茶树。在调研中,申顶芳发现,近几年茶树种植受气候变化的影响越来越明显。除夏季雨水过多导致的减产,干旱天气也会带来同样后果。“这种储水箱是2023年干旱严重时,我们动员村民安装的。”只见一个雨水冲刷痕迹明显的储水箱闲置在茶园的缓坡平台处,申顶芳告诉记者:“这是一种应对干旱天气的手段,但很巧的是,自从2023年干旱后,我们再也没有遇到这种气候。”
提高应对气候变化能力离不开对当地气候条件和气象数据的积累与分析,而紧接着,则是采取有效措施。为做好这些工作,申顶芳和他的团队把村民发展为章朗项目社区协作者,共同参与相关工作。
岩章往便是其中一员。“通过大量的访谈和调查,我对大家的真实想法有了更多共鸣和理解。”作为村民中的一员,岩章往还意识到,不能在发展建设的同时破坏生存环境,在改善生活的同时创造污染。
“我们的民族文化传统有很多能与可持续生活和生态保护结合起来的内容。”岩章往告诉记者:森林能为他们遮风挡雨,提供丰富的水资源,因此,布朗族人非常重视对森林的保护,在每年7月—8月,村里会多批次组织村民义务植树。
“为了保护村子周围的3000多亩森林,村民曾主动清除了非法种植的茶叶。”借助于传统文化的力量,申顶芳感受到,在当地推行生物多样性保护的社区工作也变得相对容易了一些。
迎接市场挑战,生态茶园是未来方向
村民的家在一片被茶树环绕的山林里,生产、生活都围绕着茶树展开。茶叶不仅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在盖房建屋、婚丧嫁娶等重大家庭事件中,它也扮演着重要角色。
章朗村产的古树茶是什么滋味?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原生态的生长环境,让古茶树的鲜叶积累了许多独一无二的物质。最特别的是α—紫罗兰酮,一种能带来独特木质香或清雅花香的物质。而对岩章往而言,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他喜欢坐在自家的茶室里喝茶,当滚烫的水倒入茶器中,茶因此拥有了第二次生命,它们舒展、呼吸、释放,入口是浓郁又顺滑的口感,这滋味早在千年前就刻进了布朗族人的基因里。
这两年,岩章往感觉古树茶的市场不如从前,他在思考其中的原因。申顶芳认为,也许是市场的因素。
多篇论文对普洱茶价格整体回落进行了分析,其中《可追溯体系下普洱茶的消费意愿研究》认为:消费者的消费意愿与质量安全和普洱茶的价格呈正相关;《基于ARIMA和BP模型的普洱茶价格预测》中分析道:近几年普洱茶市场出现供大于求现象,投资价值被过度炒作,品质参差不齐,缺乏标准化。
价格波动有着复杂的市场因素。对于村民而言,如何才能在应对气候变化、生态保护以及市场竞争等多重挑战下,将古树茶的味道传递给更多人,这是一道时代之问。
从生物多样性保护角度来说,“需要重点保护野生古茶树的原生环境,避免人为干扰;同时将栽培古茶树作为优质育种材料,定向培育口感更优的茶树品种。”张宇说道。
“近年来,章朗村通过清除竜山内的经济作物、禁止使用农药化肥、发展多层次混农林茶园,有效保护了650种植物,包括7种国家二级保护物种和96种兰科植物。”申顶芳告诉记者,这些措施增强了生态系统韧性,森林对径流的调节作用降低了滑坡风险,为村庄提供了安全保障。同时,保护古茶园,发展生态茶园生产的优质茶叶也带来了更高经济收益,形成了“保护即发展”的良性循环,是生物多样性保护与应对气候变化协同最直观的成果体现。
章朗村的村民们喜欢在房前屋后种花,有了花的点缀,依山而建的村落于静谧中多了一份鲜活。岩章往坐在茶室里,缭绕茶香,还将飘向何处。他的心里,也许自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