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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赚了几万块”,一个打工仔隐藏很深的富有

《在工厂梦不到工厂》出版后的两个月内,作者张赛一共接受了7次采访。

但他从未转发任何一条关于新书的信息到自己朋友圈,也没有主动发给朋友——除了书中采访过的两位曾经的工友。

张赛猜想,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出书了,“他们最好奇的,一定是我赚了多少钱,如果告诉他们只赚了几万块,他们肯定又会摇摇头,说太少了。”

在工厂20余年,几乎没有其他工友知道张赛这本书的信息。谁能想到,曾经和自己一起在厂里拧螺丝的人出了本书,当上了“作家”,被唤作“老师”?

张赛的哥哥将书讯发到了河南老家的一个家庭群,群里短暂热闹了一阵,有远房亲戚惊叹道:“没想到老狗家的小儿子支棱起来了。”

除此之外,张赛没有和任何人交流。

结束采访后,从新书分享会走出来,他穿上外卖员制服,和二十年前一样,还是一个工人。如此的生活,他过了二十年。

张赛送外卖中

2003年,16岁的张赛从河南老家南下到福建,开始进厂打工。

在城镇化涌来的浪潮里,他历见了中国南方工厂存在形式与重心变迁。辗转不同类型的工厂,他始终没有放下书本,也没有停止在工厂里写作。

张赛有着对于生活似乎超出必要限度的细腻感受。在工厂里,他观察工友的水杯和人一样来了又去,倒下又起来,轮流站岗。在河南老家,司机、厨师等技术工人统统被唤作“老师儿”,但唤真正的老师会去掉儿化音。张赛感知到其中的梯度差异。

在工人的世界里,张赛是一个沉默的反抗者,见证着像自己这样的人,在城市变迁中的流动和变化。在文学的世界里,他不断被李白、贾平凹、李敖征服。他阅读,写作,出书,成为了作家。

可放下书本,他一次次被工厂征服,毫无还手之力。“工厂赠我以噪音、灰尘、劳累,我还之以走神、记录、冷眼。”可这又如何?反抗从沉默开始,最终还是回到了沉默。文学的意义是属于张赛个人的,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他终于发现,只属于自己,也已经足够了。

《在工厂梦不到工厂》张赛 著

工厂里有什么

2003年夏天,张赛16岁,念了五年初中才毕业,成绩不好,家里也承担不了高中的学费,他决定延续父辈的路,南下打工。

他把家里给的100块钱踩在脚下的袜子里,坐上了南下的火车。离开家时,张赛还怀揣着父亲的至理名言:“社会不断向前发展,人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

来到福建泉州,张赛投奔了一个在树脂厂打工的哥哥。但哥哥不愿让张赛进入树脂厂,太危险了。有个工人在上夜班时因为太困,不留神将手指头绞进了机器里,五根指头没了。在赔偿和保住工作之间,那名工人选择了后者。

哥哥推荐张赛去楼上的卫生巾厂,“工资高,活儿又轻松”。在卫生巾厂,张赛一干就是3年。后来几进几出,前前后后总共待了10年。

许立志的诗,张赛用它做过锁屏壁纸

在工厂上班是非常枯燥的,每天面对一模一样的机器和人,重复一模一样的动作。工厂也会抹去每个人的姓名,张赛很容易在机器面前感受到自己的弱小,“这个岗位需要一个叫副手的人,而不是一个叫张赛的人。此岗位并非非我莫属,并非没有我便失去生机与色彩,更并非有一天会有人因为我的离去伤心。”他在书中写道。

于是,刚进厂的头两年,张赛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受难者”的心态。他看不起工厂,也看不起工友,他觉得那些人大部分都“没出息”,不读书,也不懂读书的他。而他不一样,他当时对自己未来的计划,是一边打工,一边投稿,最终逃离工厂,用写作养活自己,“迟早要逃离的”。

那些年,他给各文学杂志投稿,“就照着最顶尖的投”,《收获》《人民文学》杂志,他从图书馆抄下投稿地址,每个月都坚持抄写、买邮票,但两三年过去,一点回应都没有,“哪怕是一封退稿信都没有”。

在工厂里,张赛保持着写作的习惯。他观察周围世界里的一切,将它们以及对它们的感受变成文字。但他不会将目光投向灰扑扑的工厂,而是宁愿花时间去观察天上的云,路边的树,那些缥缈的、不沾尘土的东西。

从工厂里面往外拍的无声的烟花

下班后,张赛也不会像其他工友那样来回串宿舍,或是出去溜达、上网、滑冰,而是一头扎进宿舍,捧起书读。卫生巾厂是12小时轮班制,因为工厂效率不稳定,有时下班会很早,张赛最多能获得两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

书大多是从市区图书馆借来的。图书馆距离工厂5.1公里,换班的时候,张赛就走路去,“那时候去哪儿都是走路”。他会在图书馆转上一圈,每次借个几本书回去看,借得最多的时候,押金花了足有100元。

工厂里没有文学,工人们之间谈论最多的话题,是每天接触到的机器、八卦、纠纷、女人。也没人理解张赛为什么要看书。“他们觉得你都不上学了在这儿看书干嘛。”有人会调侃他,喊他“大学生”,叫他看会儿书就赶紧回去,“说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但逐渐地,人们无视了他的“怪癖”,连带着张赛的书一起无视了。

有一段时间,张赛把一本莫泊桑的《羊脂球》带进了车间,打算在机器出故障维修的间隙瞄两页。那是哥哥给他买的第一本书。虽然哥哥向来不理解张赛爱看书这个“坏毛病”,但弟弟到福建以后,他还是在地摊上随手找了一本,送给张赛。在车间,女同事瞅见书名,捂嘴笑了,向别人宣传,说张赛在看“小黄书《羊之球》”。

十几年来,张赛一直在写日记,工作间隙在手机里敲一敲,晚上下班后整理到笔记本上。但多年来,工厂里没有人知道他在写日记,也没有人关心。上一个待了三年的工厂宿舍里有一张桌子,张赛经常把书和日记本随便放在桌子上,有人来找他串门,来来去去,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桌上的书本。

张赛写的日记

张赛所处的环境,有时候也不允许他翻开书本。2008年,他进入一家鞋厂工作。活儿是订单导向的,没有订单的时候,可能连续好几天清闲,但需要赶货的时候,工人就必须疯狂加班。

一次,张赛从早上7点一直上到第二天凌晨的2点,中间除了30分钟吃饭时间,几乎一刻不停。他觉得自己当时干活儿很老实,别的工友干一会儿还会把工头喊过来,代一会儿班,然后去抽根烟。张赛不抽烟,也不休息,直到旁边一个女工友惊讶地问他:你不累吗?

这样的一天结束后,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翻开书本了。回到宿舍,倒头就睡,多余的一秒钟都没有。

文学的误会

对张赛来说,喜欢看书不是一个忽然发生的事。他天生喜静,内向,童年唯二的爱好,一个是看书,另一个是玩小石头,用石头扮演书中角色。看书的兴趣主要来源于妈妈,小时候,妈妈也爱看书,虽然农村的生活让她客观上没有太多时间去看书,但家里储存了不少藏书,大部分都是古典文学,如《红楼梦》《三国演义》《杨家将演义》等等。

张赛从10岁开始看《红楼梦》,虽然看不太懂,但小学五年级那年母亲去世后,张赛忽然沉浸到了《红楼梦》里,和武侠小说不同,这部复杂的大部头名著,有时让人看得昏昏欲睡,但张赛被书中细节纠缠,却感受到一股不可名状的温暖。

“张赛”这个名字就是妈妈取的。但与现在张赛自称的“赛先生”含义不同,妈妈给他取名“赛”字,只不过是希望他能“与别人竞争”,要进取,要赢。

张赛

可张赛本质就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积极进取的人。他早早发现了,在自己所处的环境里,一个沉默、内向,没什么竞争心的人,看上去就会显得平庸。他也不爱社交,就好读书,这项没什么同道中人的“坏习惯”。家里的父亲、哥哥都不理解他,看书有什么用?初中不也读了五年才毕业?哥哥老觉得张赛是书呆子,手脚不灵活,但张赛来到泉州后拥有的第一本书,就是哥哥在地摊上给他买的《羊脂球》,随手选的。

在遇到爱情之前,张赛接受了文学在自己的生活里可能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但他从没想到,这有一天也可能成为人生的羁绊。

由于从小不善社交,直到20岁,张赛才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孩,同一个卫生巾厂的工友。但由于腼腆,张赛不敢直接去找她说话,他找别人要来那女孩的电话号码,回去后给她发短信,但不告诉她自己是谁。女孩没有拒绝他的聊天邀请,但张赛察觉出,“她应该猜到了我是谁”。两人有来有回地聊了一段时间,发的都是些“QQ”时代的网络话语,比如“你怎么这么小可爱”等没有营养的闲聊。

直到一天,女孩发信息给他,委婉而暧昧地告诉他,自己好像找到“真命天子”了。张赛一下子上头了,“冲动了”,竟然给对方写了一首诗。文学青年的真面目暴露了。女孩一头雾水,最初,她礼貌地夸他“写得很好”,下一句是“但我看不懂”。张赛也没收手,继续写。他在QQ里跟对方聊张爱玲,还把情诗贴到“空间”。慢慢地,女孩撤退了,“(她)觉得我不靠谱”,不是个过日子的男人。

有工友不回宿舍午休,就在车间里面午休,用一张纸皮当床来用

类似的经历后来还发生过一次,都是先经历暧昧,对方在张赛开始写诗后渐行渐远。文学将他的爱情推远,无情地嘲笑了他。他所向往的,像王小波《黄金时代》里那种“很轻松,很自由”的爱情,自己是没有资格体验的。

还有一次,张赛与一个女大学生网恋。有了之前的经验,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与对方的差距,“即便聊得来,都喜欢文学,又能怎样呢?真的要谈婚论嫁的话,你(我)配不上对方。”他形容自己,从那时起,精神上慢慢“觉醒”了。

分手后,张赛就下定决心,今后只找工厂里的女孩恋爱结婚,“我还是只能走那样一条路”。后来,他与一起在泉州打工的另一个女工结婚了。

妻子是湖北十堰人,婚后,两人搬到了武汉。2014年结婚至今,张赛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他也终于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年工人。他开始想着“戒掉”读书、写东西这些“不现实”的,对生活没有帮助的“坏习惯”,专心致志养家。

张赛一家四口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写过的那些诗。工厂会填写报表,背后常常留下一些工人们的胡言乱语。十七八岁时,张赛会故作深沉地写下一些具有文学性的诗句,但后来他发现,很多没有所谓“文学性”的工友,他们留下来的句子,与自己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

有人写,“打工打工,两手空空。”有人写,“不空不空,一肚子草泥马。”也有人只写了三个字:“好累啊。”

“人”没了

也是在2014年左右,张赛察觉到,世界正在发生一些变化。

工厂开始普遍采用计件制,不再按照时间计算工费,而是按照完成的件数来计算薪酬。那年,厂里换了新机台,张赛的右手有一次不慎卡进机器里,血肉模糊。但由于脸皮薄,张赛没好意思要补偿。时至如今,他那一根手指头还是伸不直。

这也许与机器的智能化有关,工厂里需要人去操作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一次,张赛看见卫生巾厂的招聘广告,直白地写着“自动化操作,需要人力的地方很少”。他们称呼那种机器为“傻瓜机”,机台上没有复杂的操作工序,只剩下一些按钮,“人只需要站在那儿,按按钮就行了”。

车间机器的按钮

而在以前的工厂,“是真的需要有技术的人”。一台流水线,必定有一个技术很好的人,其他人围着他团团转。但现在,“人与人之间平衡了很多,但也淡了许多”。比如,二十年前,张赛刚进厂的时候,老工人常常骂年轻人,那是一种变相的层级反映。但如今,没有人敢随便骂人,每个人都和和气气,死气沉沉。

机器把人代替了,各种意义上的。人们被推流到一些其他地方,可提供安静、无聊地消遣的地方。

但张赛反而更专注地去关心那些工厂里的人。他在书中描述五十多岁的工友老盐,老盐总在骂人的时候面朝机器,让人捉摸不透他真实的表情。老盐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老婆做完切除肿瘤的手术后不到一个月便重返流水线,“暮年拼搏,他会讲些什么?在他眼里,我是张赛,还是一个叫副手的人?如果是后者,我面前站着的到底是老盐还是机器?”张赛在书中胡言乱语,也通过这些胡乱的思维发散,回到自己眼中朴素的具体的“人”。

张赛在车间里拍下夕阳洒下的一抹光

那两年,短视频开始兴起,人的注意力被极大瓜分。工厂也被短视频包围,工人们喜欢外放,常常三五个视频一起响,一天可以看完好几部电影解说。

但这也没能把张赛从对书本的沉迷里拽出来。手机刷多了,他感觉特别烦躁,“看了一堆东西,但都是乱七八糟地堆在脑子里面,刷完最后一个视频的最后一秒,其实根本不记得前面是什么。”张赛形容,“像被什么东西冲刷走一样。”

他找不到一个确切的词语可以用来描述自己的生活,工厂是什么样,工人就是什么样。新兴职业出现后,张赛也随大流去跑外卖。他们是时代的原子,也是不得不随波逐流的尘埃。

那是2018年,两个孩子都出生了,为了养家糊口,张赛离开了工厂,开始送外卖。

送外卖第二年,张赛就拿到了自己打工以来的最高收入——一个月最多拿了1万多元。不过,送外卖的时间比工厂里更充实,一天“咻”一下很快就过去了,不像在工厂里这么枯燥,但张赛也几乎没时间写日记了。

张赛送外卖时拍下的照片

尤其是上了35岁,张赛明显感受到年龄带来的身体负荷。有一次,他为一个线上商超送外卖,几乎每一单都很重,“20%的订单都有桶装水”。他背上几次,腰就快要断了。

2020年,张赛的一次投稿终于被编辑看见。“单读”的编辑主动来认识他,评价他写的文字很抽离,“像一个旁观者,不在(工厂)里面一样。”不过,那个时候,编辑没有承诺可以帮他出版什么,只是说“以后有合适的文稿,我们可以合作。”

张赛蓦然发现,写作二十多年,出一本书的梦在自己心里仍然是存在的。即便被工厂蒙尘,被生活磨砺,但他不能否认对那一天来到时的幻想和期待。他后来反思自己,之所以在被编辑发现时没有太大心情波动,也许是因为疫情带来的客观外在环境改变,“气氛太压抑了”。他暂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别的事。

离开工厂之后

直到2023年,疫情结束。一天,四川人石头忽然收到老友张赛的消息,得知后者要出一本书。石头恍如隔世,旋即感到难以置信:“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仔,能出一本书,有多不容易的?”

2004年,16岁的四川人石头和张赛在同一个卫生巾厂共事,那是石头的第一份工作,他从学徒做起,没有任何经验,也没有人认识他,“厂里有很多人,但都不怎么教我,只有赛哥(张赛)愿意。”

工厂茶水间

当年,石头只身一人外出打工,身上的钱不多。工厂食堂吃饭一顿2块钱,为了省钱,张赛常在宿舍煮面,每次都会帮石头也煮一碗。一次上夜班的时候,石头的手指被切了一下,张赛立刻把石头送去医院。当时已经是半夜,大部分诊所都关门了,张赛带着他跑了好几家,才最终得到包扎。

张赛在书中写道:“在我们的工作中,工伤常有,职业病没有,一例也没有,大概因为后者实在是一个有学问的词汇。”

后来,石头搬到与张赛同一个宿舍,发现张赛的业余生活被书包围,“这个人也没什么社交,下了班就回宿舍看书。不像其他工友,一下班就一起出去耍。”最让石头感到震撼的是,张赛每天晚上都雷打不动地坚持写日记,坐在床上写,躺在床上写。从机器上下来,仿佛能变成另一台精确运行的打字机器。在张赛的感染下,石头也尝试过写日记,但只写了三五天,就没坚持下去了。

张赛住过的宿舍

在工厂打工的人互相之间很少留下联系方式,离开厂之后,彼此就是陌生人。但当年,石头离开卫生巾厂的时候,张赛特地和他互相交换了老家的地址。后来有了QQ之后,张赛专门写了一封信寄给石头,告诉他自己的号码。

通过写书,张赛重新回望了自己二十余年的打工生涯。从抵触工厂到融入工厂,他逐渐发现,除了持续地观察和思考,真正意义上的脱离并不容易。但用这份敏锐与嗅觉留住生活的本来面貌,已经成为他的本能。从这个角度而言,他是幸运的,也是富有的。

再次与张赛联系,两人都已到中年。石头已经离开了工厂,如今在卖房子。张赛换了好几份工,但竟然仍在写书,竟然真的出了一本书。

张赛送快递的时候揽收的件

一些曾经的失意的中年人出现在张赛的书中,在这个工人笔下的文字里,他们的身份不再仅仅是一个工人。比如一个名叫“白公子”的人。他曾经无比想逃离工厂,改变命运,到处去花钱学投资、财商、中医、五行等等,误入骗局也坚持不懈,坚信持续努力就能胜利。

讲述完他们的故事,张赛在书里写:“一个中年人受了生活的层层夹击,仍不应只追求吃饱穿暖思郑声,平凡的人,要敢于做日常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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