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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中的浑沌与道术问题

  作者:刘禹彤(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庄子》内七篇与外杂篇之间,或许存在思想脉络上的差异,但也深具内在的互文。《庄子·应帝王》浑沌“凿通七窍”与《庄子·天下》“道术之裂”分属内篇与杂篇,但共同揭示了庄子及后学对整全与分殊、无为与有为等问题的哲学思考,以及对战国百家争鸣处境的历史反思,并在现代研究中被视为轴心时代的一场精神运动。

  浑沌被“凿通七窍”不仅是《应帝王》的篇末寓言,也是《庄子》内七篇的结尾。中央之帝曰“浑沌”,素日优待南海之帝“倏”与北海之帝“忽”。倏、忽二帝心思报答,见浑沌形状怪异,茫无面目,便替浑沌日凿一窍,结果七日凿通七窍之后,浑沌却因此丧命。此寓言有多种解读方式,有研究认为庄子这是在揭示知识与智慧的局限性;有学者认为“浑沌之死”是对“有为之治”的否定;还有学者将之视为庄子的创世神话,浑沌死而秩序生。种种解读,见仁见智。

  然而,一个悬而未决的疑问是:代表“整全”与“一”的中央大帝浑沌,为何默许了这场导致自身毁灭的“杀戮”?浑沌在故事中仿佛沦为被动承受的配角,其自身的意志隐而不彰,让人好奇浑沌如何看待自己被凿通七窍。

  此外,《庄子·天地》还有一则涉及“浑沌”的故事。子贡南游楚国,返晋途中经过汉阴,见一丈人挖地通井,抱瓮取水灌园,费力多而收效微。子贡便向他推荐一种名为槔的机械,可日灌百畦,用力少而见效快。汉阴丈人却笑拒道:“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子贡听后深受撼动,以致慨叹孔子之徒不过是“风波之民”。后来,子贡把汉阴丈人的故事告诉孔子,孔子指出,汉阴丈人虽修习“浑沌氏之术”,但“识其一,不知其二”,即固守大道的静止状态,恐惧分殊与变化,从而将“浑沌”变成一种僵化之“术”。《庄子》借孔子之口,批评汉阴丈人将“浑沌”绝对化、客体化,失去了在大千世界中游动的能力。庄子“逍遥游”的落脚点依然是“游”,而汉阴丈人主张的实为“不游”,抱守浑沌之体而避世畏俗。

  由此可见,中央大帝浑沌或许确实默许了倏、忽二帝对自己的“开窍”行为。既然要“游世间”,原初的浑沌有必要被凿破。值得注意的是,孔子最后赞叹“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表明孔子否定的并非浑沌,而是汉阴丈人所执之“术”。《庄子·宥坐》有言:“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一旦存心持守浑沌,反而与之相离。汉阴丈人“藏己于浑沌”,类似于《庄子·大宗师》所谓“藏舟于壑”,仍是小大之辨下的固执。真浑沌应是“藏天下于天下”,让自我消融于大化流行中,“我”必须穿过“浑沌”,经历分化与雕琢;而“浑沌”也必须被“我”穿过,承受分殊与重构,最终才能如《庄子·齐物论》所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因此,《应帝王》中的浑沌必得一死,才能避免沦为汉阴丈人的僵化之术。庄子行文随立随扫,《应帝王》篇首阐述无为之治,浑沌即可代表无为之道,此庄子之立;篇末却以“浑沌之死”作结,暗示无为亦不可执,此庄子之扫。由此观之,《天地》中汉阴丈人的故事,补全了《应帝王》中浑沌叙事的未尽之意。“浑沌之死”不是终结,而是一种献祭与重生。原初的、作为封闭整体的浑沌必须“死”,一个向万物开放、在分殊中保持其精神、并能与世逍遥游的浑沌才能“生”,正契合《庄子·文子》“已雕已琢,还复于朴”的精神。至朴不是未曾雕琢的原木,而是历经雕琢之后的浑成。

  事实上,中央大帝浑沌即“道”之喻体。《庄子·天下》提出“道术将为天下裂”这一振聋发聩的论断,深刻概括了战国时期的思想格局。《天下》还以“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为喻,形象描绘了诸子百家“各得一察焉以自好”的偏颇。七窍各明而不能相通的意象,恰与《应帝王》中央大帝浑沌被凿破七窍而死的寓言形成呼应:百家争鸣如同将完整的浑沌凿开七窍,每个学派如一眼一耳,虽各有所明,却失去了整体的互通与和谐。

  在此意义上,“浑沌之死”可视为“道术之裂”的哲学寓言,而“道术之裂”则是“浑沌之死”的历史呈现。“道术之裂”反映了战国百家争鸣的思想格局,余英时在《论天人之际》中已指出,浑沌被“凿通七窍”与“道术将为天下裂”之间存在内在关联,且二者都切中了“轴心突破”的特征。“轴心时代”理论由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在二十世纪中叶提出,认为在约公元前八百年至公元前二百年之间,全世界包括中国在内的几个主要文明都不约而同实现了思想飞跃,标志着人类从神话时代迈向理性与哲学时代,而中国的“轴心突破”就发生在诸子百家时代。这一论点获得了国内学界的普遍认同。

  雅斯贝斯“轴心时代”的论断不失为一个深刻的洞察,然而值得深思的是,古代中国有没有神话时代与哲学时代的截然二分?如果“凿通七窍”和“道术之裂”既非原初的浑沌与道,亦非浑沌与道的最终形态,而是作为“死”与“裂”的过渡阶段,那么二者何以代表中国“轴心时代”的思想飞跃?如果二者能够代表古代中国的“轴心突破”,那么庄子在讲述“浑沌之死”和“道术之裂”时,理应是在歌颂一个黄金时代的降临,但为何行文中隐隐约约弥漫着黄金时代消逝的悲叹?

  我们回到庄子所提供的“浑沌”故事的两个版本:倏、忽二帝强行替浑沌凿通七窍、汉阴丈人固执浑沌之术而绝斥变化,二者各有偏执,而真正的“道”或许正是在二者的张力中显现。真正的“整全”不是对分殊的简单否定,而是在扬弃与包容分殊的动态过程中,实现的更高层次的统一;真正的“无为”也不是绝对的因应,而是必须顺应并参与世间大化流行。《天下》开篇即明示道术“无乎不在”,既然大道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不生不灭,那么大道也必然存在于“浑沌之死”和“道术之裂”后的种种分殊形态中。因此,“道术将为天下裂”绝非道的裂变与消亡,而是道在历史中的展开方式,并且庄子所向往的依然是一个百家殊途同归于大道的时刻。

  换言之,“浑沌之死”与“道术之裂”并非一曲悲凉的挽歌,而是死而重生、裂而复合的序章;二者亦非一曲乐观的高歌,因为浑沌死后重生、大道裂后重合的故事仍很漫长。战国百家争鸣,正是“道术之裂”这一宏大历史进程的具体展现,这一时期凿破了思想上的原初浑沌,在密密麻麻的思想裂隙上,理应孕育着一个更为丰满、更具活力的新生思想与文明形态。通常我们将“轴心时代”的标签贴在百家争鸣的时刻,其实是贴在了浑沌被凿通七窍时“手术中”的灯牌上,按庄子“雕琢复朴”的进度条,术后还将有漫长的复健过程。雅斯贝斯将中国的“轴心突破”定位于百家争鸣时代,实际上战国尚处于“突而未破”的分化阶段,尚无力承担起完整的文明轴心的功能。若说古代中国也出现过一场“轴心突破”,那么这场突破由于厚重而缓慢,难以仅限于诸子时代。

  庄子未讲述浑沌被“凿通七窍”的后续故事,为历史发展预留了想象与实践空间。未经分化的“一”必须分化为“多”,才能孕育更高阶的“一”,庄子也未提供这一高阶之“一”。按汉代刘歆提供的学术谱系,战国百家本出自王官学,亦即本于经学,乱世王官失守则散为百家;而到秦汉时期,百家思想又逐渐复归于经学系统。在此基础上,或许我们可以将孔子删述六经视为第一次对“浑沌”的开凿,以及第一次对“大道”的打包,战国百家争鸣是六经的压缩包解压后的流星雨,汉代经学再将碎片整合成新的压缩包。这个新的压缩包未必是“浑沌”和“大道”的终极版,经过魏晋、宋明等时代的学术革新,以至于我们今天仍在它的更新队列里。

  《光明日报》(2025年11月22日 11版)

[ 责编:李卓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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