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图|吴正中
采访|李响
我生在青岛,长在青岛,几乎用一生的时间在记录青岛。建筑史学家斯皮罗·科斯托夫说:“城市是一张由街道编织而成的锦缎。”我这一生就是用照片在编织老青岛这块锦缎,摄影见证了我走过的路、遇见的人,以及我的思考和感受,同时也能证明我来世上活过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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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摄影的缘分,可以追溯到小学五年级。那是六十年代,一位同学家里有一台120相机。他家条件比较好,据说是资本家出身。我们经常拿着他的相机,到海边、公园拍合影。让我最感新奇的是去他家洗照片,他爸爸把灯关了,带着我们钻进被子,在黑暗中完成胶卷的装卸。冲洗照片是用一种叫“印象盒”的硬盒,把照片洗成固定大小的方形小相片。冲完药水后,要把湿漉漉的照片贴到窗户玻璃上“上光”。如果药水没冲干净,照片就会粘在玻璃上揭不下来。
1975年到部队当兵,因为小时候有点美术基础,新兵时期我就一直负责出黑板报。那时我经常想出很多奇怪的“招数”制造美术效果,比如拿个鞋刷或者牙刷,蘸上颜料,用筷子一拨,颜料就雾一样地喷到板报上。大家看了都觉得很新鲜,所以经常得奖。后来我进了俱乐部画宣传画,又被推选到浙江美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解放军学习班进行深造。
1981年部队复员后,我被分到青岛第九橡胶厂的工会。开始干的还是画墙报、写标语这些老本行,后来负责拍照的同事考上大学了,我就被调到了宣传处。同事那台理光CR-5相机就交到了我手里,我开始兼顾美术和摄影两项工作。厂里当时办了厂报《双星报》,领导特别“擅长”保留工作影像资料,所有活动都叫我去给他拍照。我还担任了好几家报社的通讯员,在全国各类报纸上发稿,包括《中国企业报》、《中国化工报》等等。最高产的那一年,我发表了六七十篇稿件,并被好多家报纸评为“优秀通讯员”。
按要求拍宣传内容,我渐渐觉得索然无味。一个胶卷36张冲印出来,我将照片放大布置在厂里宣传长廊的橱窗里,或向媒体发稿后,任务就算完成了。但新闻发稿很急,等不了整卷拍完,我一般先完成工作任务,剪断出来冲洗,剩下的那段胶卷,就拿来创作,拍一些真实的工厂生活。后来我下狠心,花四百块买了第一台自己的相机——理光CR10。要知道那时候一个月的工资也才40多块。在宣传工作之余,我将镜头对准那些工作最为辛劳的工人——炭黑工、翻砂工等,他们是值得记录下来的。
有一次山东化工行业系统举办摄影比赛,我的一幅作品拿了一等奖。那张照片的特别之处在于,我把它做成了版画效果。我在暗房里来来回回地加工,描图、翻拍、再描再翻,最后呈现出一幅版画味道的影像。从此我像“开了窍”一样,我发现,拍出一张好照片,比完成一幅画要省事太多了。创作一幅画,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而摄影效率高多了。获奖之后,我走在摄影这条路上,一路不回头。
当年在工厂里拍摄流水线工人,条件艰苦。为了节约成本,我自己购买盘片,向照相馆要胶卷盒自己缠。我离开企业后,做了近两年自由摄影师,冲胶卷就在家里一两平米的厕所里,后来才腾出一间房专门用于冲洗照片。遗憾的是,好些胶卷粘连损坏了,无法将一代工人生存状态的影像完全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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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初期,青岛呈现出开放与保守、新潮与传统的碰撞。我开始用镜头记录这座城市,摄影风格也逐渐从“沙龙”转向“纪实”。青岛的海水浴场是改革开放的一个缩影之一,那里的姑娘们自信洋溢,各式青春靓丽的穿着成为我镜头捕捉的对象,“海滩情”正是这一阶段的作品。我还希望关照普通人的命运,“小本买卖”由此诞生,记录那些涌入城市、在街头摆摊谋生的老乡。而一条青岛人叫“波螺油子”的老街,是我坚持拍摄多年的拍摄主题,它承载着我少年时代的许多记忆。
1997年,我去了济南的《山东画报》工作。回青岛探亲时,看见波螺油子路上贴出了拆迁告示,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意识到,必须抓紧时间记录,绝不能等它消失,我想为自己留下点东西。我的直觉告诉我,持续地拍一个主题,会比单张照片更有深度,内容也更丰富。拍了许多张波螺油子路后,我把照片拿给在济南的摄影家孙京涛看。他说“这东西真好!”并启发我如何更深入地去拍。从此我每次回青岛,都会专门去拍这条路。有个细节我记忆犹新。一天清早,我正在吃饭,忽然下起大雪,那是青岛市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我撂下饭碗就往外跑,父亲在后面说我“有神经病”。我顾不上解释,心想这雪景一旦错过就再难遇到。雪下了一整天,我也一直拍到晚上。晚上还特意请了一位在影楼工作的朋友帮忙,他扛着梯子,我站在高处,拍下了那张有代表性的夜景,也是我非常珍贵的一张作品。
我把照片投给《新周刊》,1999年1月,他们用了4个版面进行报道。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组完整的影像故事是能够产生社会影响的,很多人因为那次报道而知道了青岛的这条路。不少外地人拿着那期《新周刊》按图索骥,来寻找“波螺油子”路。后来,博物馆馆长还邀请我参加关于这条路存废的讨论会。尽管有各种呼吁和争论,但波螺油子路最终没能改变被拆除的命运。
我在波螺油子路附近长大,我家就在不远处的上海路。对我们这群孩子来说,波螺油子路是最好的乐园。这条路的地形非常特别,连续的上坡下坡,曲折盘旋。每到雪天,我们就拿出家里自制的用来买菜、运煤的小滑轮车,把它底板朝下反扣在雪地上,当成简易滑板。大家坐在上面,沿着坡道从高处往下滑,一路还得又蹬脚又缩腿地控制速度,玩得不亦乐乎。
青岛是一座移民城市,但它的底色与深圳、广州都不同,它主要吸纳山东周边的移民,并且受到早期德国规划的影响。波螺油子路全长近三千米,由小青石铺就,上下坡与转弯的脉络不仅在中国,在世界上也是独一无二的。青岛不同类型的街道,如街里、大鲍岛、小鲍岛,各有各的特点。我从拍摄老街波螺油子、崂山大院开始,逐渐从拍摄人群扩展到系统地拍摄院落和社区,组成一个比较有规模的图像群,让每条路的影像如章回小说般汇聚成老青岛的图景。
母女情,1986年《海滩情》系列《海滩情》系列《海滩情》系列《海滩情》系列《小本买卖》系列《小本买卖》系列《小本买卖》系列波螺油子(胶东路),1997年 波螺油子(胶东路),1997年波螺油子(胶东路),1998年波螺油子(胶东路),1998年波螺油子(胶东路),2000年3
拍了半辈子老青岛,退出媒体战线后,我的摄影创作转向了主观的表达。像“面具”“混搭之城”和“老屋余温”这三个专题,都是退休后才展开的。拍摄“面具”这个系列源于我对海水污染的关注,一些女性因担心污染和虫咬而穿戴面罩,这让我对人被自然和人为力量所改变的状态深有感触。面具正好遮住她们的脸,人们的视线集中到这些无声诉说着岁月的真实与残酷的痕迹。我选择在雾天拍摄,聚焦她们的身体细节——比如妊娠纹、松弛的皮肤,选择阴天平光拍摄,强化真实的肌理与故事感。为凸显人物身体与水的质感,我选择在她们刚出水面、身体仍带水珠的瞬间拍摄。
近些年的城市建设热潮,让商业势力无孔不入,令人感慨。有一次拍摄青岛的老建筑时,一面墙上的镜子给了我灵感。我就用镜子反射我身后的场景,让它与我镜头正对的景象共处一帧。这样,无论什么样的空间关系,我都能在画面中建立起视觉的对话。我所拍下的不是虚构,而是真实存在的场景,并且强化了这种“混搭”的冲突感。
在“老屋余温”专题中,我记录了周边面临改造与拆迁的老屋。这些房子里,有同事的家,朋友的家,也有虽只一面之缘、却知根知底的邻里。我拍这些,不只是出于怀旧,更是想留住这些老物件背后的故事。即便只是一件老家具,也都带着人生活过的痕迹。主人以前可能未必察觉,等搬走了、丢弃了,回头再看,才发觉每一样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2023年,我的作品在青岛美术馆办回顾展时,参观人数之多、作品数量之巨,都引人注目。我生在青岛,长在青岛。看到自己拍摄的青岛影像,尤其是二三十年前的老照片,能够引发这么多青岛人,特别是老一辈的强烈共鸣,我非常高兴和欣慰。很多人说,这些照片为青岛留下了一份重要的“视觉文本”。从我个人而言,这套影集记录了我的所见所遇、所思所想,证明我曾这样活过。对于这座城市而言,它也很珍贵,因为现在其中绝大部分的场景已然消失或改造。
在旁人眼中,我或许显得执拗、不善变,但我明白自己的道路,我会心无旁骛地走下去。我并非为了成为“摄影家”或“艺术家”,我只希望在有限的一生里,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并用它留下时代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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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响,界面新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