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杭州9月14日电 题:敦煌残卷如何通过全球拼图重现文明盛景?
——专访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浙江大学敦煌学研究中心主任张涌泉
作者 严格 林波 曹丹
20世纪初,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古代文献的发现震惊世界,成为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的重大事件。所见约7万号文献中,除大批汉文文献外,还有藏文、粟特文、突厥文、希伯来文等少数民族和外语文献。这些文献是东西方文化交汇的结晶,也是丝路文明珍贵的文化遗存。
敦煌文献为何受到世界持续关注?敦煌残卷的缀合工作取得了哪些突破?现代技术如何助力敦煌文献实现“骨肉团圆”?近日,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浙江大学敦煌学研究中心主任张涌泉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作出解读。
近日,张涌泉在杭州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 曹丹 摄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敦煌文献为何受到世界持续关注?
张涌泉:敦煌位于中国河西走廊西端,是古代丝绸之路上东西贸易往来的交通要冲,也是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四大文明体系的交汇之地。这一独特的地理位置,为其文献内容的多元性与丰富性奠定了地理基础。
敦煌文献纵贯600多年,历史跨度相当罕见。莫高窟藏经洞中发现的大批写本文献,纪年最早的写本是东晋时期(公元368年)抄写的《法句经》,最晚的写于北宋咸平五年(公元1002年),历经十余朝。这不仅构成了一个连续的历史档案序列,也为早期中国的研究提供了重要时间标尺。
敦煌文献中的大量内容真实反映了基层民众的生活实态,包括名籍、户籍、田籍等籍帐文书,买卖、佃租、借贷等契约文书,以及律、令、格等法令文书,系统涵盖了古代社会民生活动的多个方面,堪称一部鲜活的中国古代社会“百科全书”。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写本文书多出自下层官吏、僧侣和庶民之手,文字质朴,真实记录了普通百姓的日常生计、经济交往与法律实践,让今人得以窥见千年前的社会百态。
2024年9月20日,“何以敦煌”敦煌艺术大展在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拉开帷幕。图为观众参观敦煌藏经洞的部分文物书卷。 中新社记者 张亨伟 摄中新社记者:您主持的敦煌残卷缀合工作,取得了哪些关键发现?
张涌泉:据我们初步统计,敦煌文献散藏于全球数百家机构和个人手中,其中中国国内收藏2.5万余号,英国1.7万余号,法国7000余号,俄罗斯1.9万余号,日本约有1500号。
“缀合”指通过比对残片文字、笔迹等特征,将分散的文献碎片重新拼接复原。21世纪初,我和学术团队开始对敦煌残卷进行大规模缀合实践与理论探索。经过18年努力,初步统计显示,在总数约7万号的文献中,可缀合残卷数超过17500号。其中,佛经类文献的可缀合比例达27.8%,超四分之一。今年4月,我们将部分成果结集出版为《拼接丝路文明——敦煌残卷缀合研究》一书。
基于长期缀合实践,我们对藏经洞文献的性质提出全新观点:莫高窟藏经洞实为存放修复材料“古坏经文”之所,即“故经处”,即专门存放废弃经典的地方。
学界普遍认为,藏经洞文献与五代后唐长兴五年(公元934年)左右,敦煌三界寺僧人道真发起的大规模佛经修复活动有关。
在此基础上,我们进一步提出:三界寺收藏佛经之处有“经藏”与“故经处”之别。“经藏”是三界寺的藏经处;而“故经处”则是用作修复材料的“古坏经文”的存放地,亦即后来的藏经洞。藏经洞的封闭,很可能与道真去世和他主持的修复工作结束有关。
提出藏经洞为“故经处”之说,主要基于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通过对7万号文献的全面普查,我们发现藏经洞文献中残卷比例高达90%。过去学界多将这一现象归因于20世纪初斯坦因、伯希和等人在发掘与运输过程中的人为撕裂。然而,普查表明,残损主体实为文献原始状态,而非后来人为所致。先前学者因未见预期中的完整佛典而产生诸多疑问,正是由于未能区分文献原始残损与后期人为破坏。
第二,根据斯坦因最早对藏经洞原始状态的记录,洞内文献分类包裹、摆放整齐有序,显示出系统化的管理痕迹。这种分类摆放,显然是为了便于检索与取用修复材料,从而为藏经洞作为“故经处”的功能定位提供了进一步支持。
尽管我们认为藏经洞为“故经处”,但这并未减损千年写本文献的珍贵价值。
以《孟姜女变文》写本残片为例。以前我们隐约知道“变文”应该是“并图”一起出现的,但由于具体文本的缺失,“变文”的含义、“变文”与“变相”的关系等一系列问题若明若暗,众说纷纭。
直至我们将中国国家图书馆、法国国家图书馆、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所藏残片成功整合,才复原出一个“变文”与“变相”结合的变文文本。这一突破让人们得以走近古代变文作者的世界,重构变文讲唱的真实场景,重新拼接那段古老文明历史。
18年来,我们建立起一套系统性的研究方法,并提出了残卷缀合的基本流程与12项具体准则,包括内容相邻、字体相同、书风近似等关键要素,从而构建出一套可操作、可推广的方法体系,为后续研究奠定基础。
俄敦11018号(现藏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北敦11731号(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伯5019号(现藏法国国家图书馆)残片整合后的《孟姜女变文》缀合图。 (资料图) (受访者供图)中新社记者:数字化时代,如何加速敦煌残卷“骨肉团圆”?
张涌泉:数字技术的革新,为敦煌文献研究带来前所未有的机遇。过去,学者需奔波于世界各地,亲手比对残卷,缀合工作如同大海捞针。而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全球公开的敦煌文献实现数字化共享,缀合成功率随之提升至25%左右。
如今,我们也探索出更高效的缀合路径:通过高精度扫描设备进行数字化采集,利用人工智能的图像识别技术,自动匹配残卷的断裂痕迹、笔迹特征等,大幅提升缀合效率。
当然,这项工作的前提是全球敦煌文献的高清数字化。目前,有关部门正积极推动各国收藏机构协作,建立统一的数字化标准,让散落世界的文明碎片在虚拟空间中重新拼合,再现千年前的文化盛景。
北敦12288号(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与羽1号(现藏日本杏雨书屋)缀合图。(资料图)受访者供图中新社记者:如何通过敦煌文献推动中外丝路文明研究的深度对话?
张涌泉:藏经洞于1900年开启,但中国敦煌学者意识到残卷缀合的重要性,已是近半个世纪之后。彼时甚至流传“敦煌在中国,敦煌学研究在日本”的说法。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国学界才奋起直追。
在我看来,敦煌文献散落多国的现实,反而为国际合作提供了天然纽带。我们正致力于构建敦煌残卷自动缀合算法工具箱和平台,以统一标准推动各国所藏资源无障碍流通,践行“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理念。
更重要的是,敦煌所承载的开放包容的丝路精神,为当前的文明互鉴提供了历史参照。从本质上说,敦煌文献的研究史就是一部中外学术交流史。
未来,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和全球协作的深化,这些千年文献将继续扮演“文明使者”的角色,让丝路两端的人们在回望历史中,更好地进行文明对话与互鉴。(完)
受访者简介:
张涌泉。受访者供图张涌泉,语言学、文献学、敦煌学专家,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浙江大学敦煌学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近代汉字、敦煌学和写本学研究。在敦煌文献整理方面,主持编纂了《敦煌变文校注》《敦煌文献合集》《敦煌文献语言大词典》《拼接丝路文明——敦煌残卷缀合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