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新春伊始,我收到了中学同学王仁兴的新书《谷食中国:中华小吃糕点主食探源》(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25年1月出版),皇皇四卷(煮食卷、蒸食卷、烙食卷、炸食卷),洋洋洒洒,以考古学、文献学、民俗学、历史学、文学等跨学科研究的视角,探索并勾勒中华谷食的渊源及其发展变化的脉络。
现如今,关于饮食的书籍层出不穷,说吃谈厨,述古论今,“舌尖上的中国”着实让人兴趣盎然。王仁兴的这套书视角独特,从煮、蒸、烙、炸四类烹饪方法展开,以百余种人们耳熟能详的食物为具体的研究对象,作寻根溯源式的探究,揭示了煮食万年、蒸食八千年、烙食六千年、炸食四千年的浩瀚的中华饮食发展史。读这套书,不仅让我为中华饮食文化的源远流长而赞叹不已,也深刻体会到五谷为主、民以食为天的要义——饮食文化是中华民族根性的文化之一,是渗透到每个人味蕾乃至血脉中的基因。
在前言里,王仁兴写了这样一段话:“随着工业化浪潮的冲击,中华小吃糕点主食上千年形成的工艺正在逐渐消失。尽管国家推出了一系列保护‘非遗’的举措,但出自传统工艺的精品已成为日常市场上难以寻觅的稀世食珍。取而代之的则是名称与式样依旧、口感与味道却与往昔相差甚远。有鉴于此,本书在追溯中华小吃糕点主食源流、理出其历史发展脉络的过程中,对湮没已久或鲜为人知的传统工艺精华进行了深度挖掘和整理,以将这份宝贵的文化遗产留存后世。《仪礼》和《礼记》均有每食前必先敬食物发明者的记载,但这一传统在后世多演变为食品行业的祭祖习俗。”时至今日,我们并无每食前敬食物发明者的传统,食品行业的祭祖习俗也大多消失,一些饭馆里供奉的只是求发财的关公,我们确实缺乏对积淀成珍的中华饮食文化的敬畏。
《谷食中国:中华小吃糕点主食探源》不是学术著作,虽然旁征博引,有很多历史典籍、考古资料以及其他学者研究成果的转引、论述、互证和辨析,但也包含不少稗史杂记和作者的实证,以及一些很有趣的想象,辅以实物照片,彼此交织,互为镜像,通俗平易,引人入胜。这四本书犹如四艘船,载着我们沿历史的长河顺流而下,观赏几千年来两岸的旖旎风光与绰约风采,让我们了解到每天赖以果腹的谷物的源头所在、先民创造并流传至今的食物制作的精华所在。
不妨以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面条、馒头、饺子、馄饨为例,看看王仁兴是如何问学求道、妙笔生花,书写它们的前世今生的。
“煮食卷”的第一章“古面新证”,首先写的是面条。王仁兴将2005年在青海民和喇家遗址发现的四千年前的面条作为切入点,让我们惊叹:竟然四千年前就有面条了!在喇家遗址发现的古面条是用小米做的,由此引发外国专家的质疑,因为小米是颗粒状而非粉状,怎能制作成面条?设置好悬念,王仁兴条分缕析,从炊器陶甑到制作方法,再到古文献和民俗资料中出现的“饸饹”,以此证明喇家遗址出土的面条是粒食时代的伟大创造。
虽然馒头的出现与小麦由西亚传入中国有关,但更与中华民族历史悠久的蒸食传统有关。讲述馒头的历史时,王仁兴说:“在世界烹调术的版图上,蒸是中国特有而又颇合现代营养学标准的熟食法。考古发现和古文献记载表明,这一熟食法滥觞于约一万年前陶质炊煮器的出现,其后又大约开启了八千年的发展历程。”
馒头的出现,还和酵母有关,早期的馒头并非酵母发面。王仁兴考证:“中国早期发酵型蒸饼的面团发酵方法,与西亚地区类似,而又不同于欧洲,是小麦传入中国两千年后,将小麦面粉与至少已有六千年的中国米粥和甜酒酿完美融合,形成了独具中国文化特色的小麦面团发酵法,这是中国人在小麦面团发酵技术的一项重要发明。”
原来我们习以为常的小小馒头,经历了如此漫长、如此复杂的跋涉,才走到今人面前。难怪学者张光直要感慨:“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说,古代的中国人是世界上最讲究饮食的民族之一。而如谢和耐所说的,‘毫无疑问,在这方面中国显露出来了比任何其他文明都要伟大的发明性。’”(注:谢和耐,法国科学院院士,法兰西学院教授,汉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也难怪馒头最初是祭祀天地与祖先的祭品。尽管其神圣本意早已不在,但了解了这段历史,相信不少人会对馒头多一份情感,也会对这一章中的历朝历代馒头的发展,馒头传入日本后的影响、同西式面包的对比,多一份理解与共情。
至于饺子的出现和演变,更有意思。和写面条时一样,王仁兴先从考古发现入手,说1981年重庆忠县涂井三国时期蜀汉墓群中出土的女性庖厨俑的俎上,有捏着花边的饺子。那饺子的形状和花边又是如何形成的?或者说,我们的先民是怎样想象出来的?王仁兴从《齐民要术》和《本草纲目》中出现的“饼”和“臛”,论证“饼”为汉晋时代小麦作主食的称谓,“臛”为先秦以来肉块酥烂的浓汁肉羹,这便是饺子的源头;“饼”和“臛”,成为饺子皮和饺子馅的世定前身,亦即它们的古称。他进一步引汉代刘熙《释名·释饮食》中的“汤饼”一词,指出:“汤饼在汉唐时多指片汤,‘臛’在这里自然是指饺子馅,显然汤饼和臛是饺子形制的前体。”也就是饺子的过渡。有了这样的演变,“于是,汤饼和臛完美结合的一种全新面食——便首先在中国黄河流域横空出世了”。他用了“横空出世”一词,足见饺子的发明之于中华饮食文化乃至中华文明不可忽视的重要性。
对饺子为什么是半月形,以及花边的出现,王仁兴的解读充满意趣,既有论证,也有想象。关于饺子的半月形,他先引学者王子今《古代中国的星崇拜与“救星”意识的发生》一文所言:古代“人们对‘星辰’的崇拜,曾经显著影响了社会理念和社会生活”。随后,论证其特定意义的文化表达:“在对社会生活的影响中,笔者认为,古人对包括月亮在内的星辰崇拜,也体现在食品的形状上。这枚陶模花边饺子之所以包成半月形,应是一例。”
“至于为何还要捏花边,众所周知,每月有两次半月,一般一年有十二个月,而这枚陶模饺子正有十二个或十三个褶。难道这是一个偶然的巧合吗?”这就是想象了。紧接着,他又不可抑制地写了这样一段:“这件陶模饺子庖厨俑出土于长江边上的古墓,推想夜晚的长江,一弯明亮的半月映在江面上,微风不时拂来,那江面上的半月与泛起的波纹交相辉映,不正是这枚陶模花边饺子所模仿的自然景观吗?”这更是文学笔法了。虽然行文美得与全书的严谨叙述不大协调,却正是王仁兴的可爱之处,也是这套书的可读之处。
以前我总以为馄饨是饺子的变体,可在《谷食中国:中华小吃糕点主食探源》中,王仁兴把馄饨放在饺子之前书写。他指出,早在两千六百年前的春秋时代就有“馄饨”一词,显然,馄饨要比饺子出现得早。关于馄饨的面皮、馅料、汤头和形状,书中都做了深入的探源和考证。关于形状,他说:“考古出土和古文献记载的馄饨,除了三角形、枕头形和元宝形的以外,尚有‘如皂荚子大’的香椿馄饨,小兜形的鸡肉或鱼肉馄饨,小如龙眼的扬州馄饨等。”他特别强调:“馄饨形状在历史上的每一次变化,都蕴含着古代中国人对美好的希望与追求。唐代一碗热汤中满满的元宝形馄饨,应意味着财源滚滚;元代形如枕头状的馄饨,昭示着高枕无忧;明代形如小兜形的馄饨,则应是五谷丰登的瑞兆。”从而表明了馄饨与民俗文化的紧密关联。
写馄饨时,王仁兴轻松洒脱,好多地方涉笔成趣。比如他写乾隆年间宫中的猪肉绉纱馄饨,“以其薄如绉纱而著称,据清手抄本《毗陵食品拾遗》,绉纱馄饨本为常州夏至应节美食,乾隆南巡后传入宫中”。关于煮馄饨的汤,他引《酉阳杂俎》和《清异录》,既可以用来煮茶,又可以用来研墨,“均是极言其汤之清”。再比如他写唐代韦巨源向皇帝所献“烧尾宴食单”中的一道“生进二十四气馄饨”,以每个节气的时令花朵为形,所裹馅料各异,凡二十四种,极尽豪华奢靡,“实在是中国面食艺术的一座丰碑,也是中国馄饨发展史上的一件巅峰巨作”。有意思的是,书中附有面点大师复原的生进二十四气馄饨的照片,生动反映出中华饮食文化注重仪式感、讲求“不时不食”的一面,也反映出其“华而不实”的另一面。无论如何,一碗荡漾千年的馄饨,让王仁兴写得如此纷繁美妙,变化万千,引人思考其文化内涵,确实是“满纸生香”。
只是有一点我不大明白:尽管书里写了不少小吃、糕点,但面条、馒头、饺子、馄饨才是中国人的主食,是重头戏。书名“中华小吃糕点主食探源”里的“主食”,是不是指面条、馒头、饺子、馄饨?如果是,为什么主食要放在小吃、糕点之后?毕竟主食和小吃、糕点不是并列关系。等见到王仁兴,我得请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