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秀 街坊秀

当前位置: 首页 » 街坊资讯 »

笔端的纹路

陈同学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来看我,送了一棵紧紧环抱造型圆满的大白菜。我以为是他自己种的,他说不是。这么远来送白菜,使我不禁做一些联想——白菜除了对身体有很多好处之外,应该还会有一些隐喻,意义远远超过白菜本身。以至于二十多天过去了,白菜还完好地躺在塑料袋里。接下来是应邀到萧同学自己设计的新居一趟。一进门就觉得屋里昏暗,地板是黑的,墙是黑的,吊顶也是黑的,家具也多是各种沉着的颜色。墙上钉着几部王家卫导演的电影广告,颜色也是昏黄的、朦胧的,让人想到《花样年华》里周慕云和苏丽珍居住的空间——陈旧斑驳的窗户、栏杆,雨后潮湿迷离的小巷,嘈杂逼仄空间下迷茫不安的神情。我坐在萧同学的吧台前喝茶,有一支曲子在响着。恍惚里,以为进入了周慕云的那个空间,影片里是有一台牵牛花般喇叭的老式留声机,有一种独特的声响传了出来。

以上两个例子无非想说明一个问题——人的想法是有许多差异的。送礼物可以循常规送一刀宣纸,也可以送一棵大白菜;装修可以富丽堂皇,也可以清一色赋予。人的感觉就是以差异性相互映衬的,无论是在俗常的道途上,还是在审美的识见中,各自做去,便有不徇人的乐趣。

现在想想自己在讲台上所讲的书法,具体技能好像没讲多少,更多的都是说个人的作用,自己当如何思、如何选择、如何下笔。他人如何,我似乎不太留意——追时兴是如何都追不上的。别人追上了,笔下合于此时情调,那是他的运气。以前我总是会对时兴者表达自己的想法,让他们与时兴相远,而近一些古风古意。自己这种好为人师的做法,往往自讨没趣,因为想法相异的人,是会相距越来越远的。现在我在另一所大学讲课,下课的时候也不会有学生来问询——在研究生这个时段,可以安静地坐着听讲,不出一点声音,至于自己所想如何,不表达谁也不知道。不过我是从细节来发现班级与班级间的差异的。与我讲课时相辅的是板书,一节课下来,平阔的黑板上都写满了。下课后我出去走动一下,回来一看,粉笔字依旧——本来指望班长或学习委员本着尊师的情怀会把粉笔字擦干净,便于我下一节课继续书写,却落空了。这也使我这学期除了大量板书,也大量地擦着黑板。我自己有手,也可以擦得很干净。可是如果学生主动来擦,我就会更开心一些。一个人当不倚外人、外物,擦黑板也是如此。

我经常想差异性。究竟相互间相差多少,这显然不能用数字来表达。至于为何此前的班级同学都会主动上前来擦黑板,而这个班级却如此吝惜自己的手力?真要去琢磨清楚,人生就累了。

那天我看到一个石刻,上边的字分明是我写的,但在石匠手下,已经有许多不似了——如果一件事自己不能尽躬行之道,和他人合作,结果往往不能满意。我出外访碑,这些碑文的前身,也就是纸上墨迹,已经灰飞烟灭。当时交与刻工,镌刻于石上,石匠有他的想法,在敲凿中有意无意地依自己的感觉调整,最终和原作相差多少,我们已经弄不清楚,也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还原当初的纸上痕迹。后人美名曰学古人,往往学得不真不切。每个人心里都坐着一个王羲之,高矮胖瘦各不同,有人得其骨力,有人得其平和,有人能写出清雅,有人却落俗格了。但笔下各呈其相而非伯仲,就很可以开怀。

书房的朝向,如果是晴明的上午,阳光在九点左右就从大片的玻璃上进来,总是在这时书写会格外畅适,虽然有些刺眼,手上却迅疾起来。人有些温暖,指腕灵动,在纸上疾驰。古书上说:“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草木萌动。”我就像那个“蛰虫”,可以动一动了——顺利的时候就是如此,笔尖停不下来。有时还未想好安放哪个字眼,笔下已经出现了。春日就是这样,虽说春寒尚在,阳光宝贵,文士于阳光照拂下展开思路、指腕,写上一篇,算是正月笔墨开张,接着要一篇一篇写出来。

此时往北方走,可以把北方看得更清楚一些。叶片脱落之后,人眼穿过那些光秃秃的枝条,可以看到很远,那真是一个让自己眼力纵横驰骛的时节。南方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永远是绿意连绵,无数的叶片让人看不透里边是何种鸣唱传出。视觉上看四季有如一季,心上也就无大的跌宕,还是如常地以小异应对世相之大异。有人认为格丽克在写作时惯常剑走偏锋,以至于她写夏季的文字可以沁出丝丝的寒意。显然,人在物理世界里,感官并不就如此这般地再现。一个人的存在就是以笔端表达不同俗常的意象。当然,如格丽克这般以偏锋行的手法我是做不到的,它意味着走一条非常规的路线,展开鲜见的风景。我身边有不少人在书写上也与格丽克相似,偏锋取奇取怪,得险得峭,通篇荡漾出一种夭矫之态,纵横激荡,观者无不提神畅怀。我依旧以中锋行,取中取庸,走平实之路,也就无洪波涌起可供欣赏,毕竟场面感太缺乏了。侧锋那么时兴,我反而要离它远一点——我一直以中锋的不变应对笔法的多变,也就只能以守常为乐事,常道无奇,只是可靠。试想一个人循前人旧辙而行,不易其守,不弃其真,也就不惊不乍。写写复写写,终究还是写给自己看的,如果不求识赏的话,笔下就会轻逸很多。

邹城我已经好多年没去了,但这个城市似乎就在我的身边。我对这个城市的市容民俗不甚了了,似乎也没有闲工夫逛一逛,来了就忙着去郊外亲近摩崖石刻,有时回到住处已是暮色四合万家灯火了。高甫兄赠送了我那么多的拓片,使这个城市已经过往的那些文士的气息,不至飘忽殆尽。算起来,千年一瞬,拓片上那么多字,都是用中锋完成的,让我在缓缓展开时,如同缓缓临近深潭般的安宁。中锋使字迹庄重,我用洗得干净的手,抚摸拓片上面凸起或凹下的部位,尤其是用朱砂拓的,它们深沉的色调让我肃穆起来。肃穆是已经无多的情调,也就颇觉珍贵,自以为可契于古贤。那种裘马清狂、快刀斫阵的放纵,固然紧扣时日的节奏,但我还是觉得它少了深婉不迫。据考,我这些拓片都是一名僧人书写的——我一直比较相信这个论断,它的确不是急切心境中的人所能作为的。

每个人慢慢就积累了一些俗常生存的经验,如果又与艺文有瓜葛,形成审美经验,秘密就多起来了。这些秘密构成了自己的生存旨要和继续前行的力量。如果把好自己的嘴巴,也就守住了自己的秘密。张旭挥洒狂草时为什么那么多人蜂拥而来?除了看热闹,不乏同道,想从张旭的书写中获取一些秘密为己用。秘密就是把真实性藏匿起来,隐而不显,自己用来咀嚼回味,或者再增加一点新的认知。正是这样,同行于艺术路途上的人,同学一本帖一方碑,才会呈现那么大的差异。那些笔下雷同蹈袭的,都是一些交流秘密的人。韦诞曾经告诫他的子孙,不可在社交场上传播他的笔法。我以为韦诞是书坛上最先懂得秘密珍贵的人,和他人的乐于分享大相径庭,他喜欢让自己成为私享家。现在我学韦诞的章草就有些吃力,他把笔法的秘密带走了,以至于我要在一笔一画的尝试中,重新建立我个人的秘密空间。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街坊秀 » 笔端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