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
冬风乍起,不少温暖如春的室内如公园茶室、老年大学教室等都办起了“雅集”。这种中国古代文人吟咏诗文、讨论学问的集会,在今天成了中小型书画诗会的代名词。人们在雅集上吟诗作画,让这种古老的东方雅趣成为今天的一种社交新时尚。
王羲之在兰亭雅集上一挥而就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
兰亭雅集成就“天下第一行书”
雅集萌发于先秦的“养士”之风。尤其是在列国纷争的战国时期,有实力和抱负的王侯争相礼贤下士,广罗门客。当时的大诸侯或贵族动辄收养上千门客,不期举行门下之士的聚会,这就是最早的雅集雏形。而当文人相会,以诗酒相和,纵情山水园林时,历史上典型的文人雅集就此出现。
南朝文学家谢惠连曾作《雪赋》,记录下一场西汉时大雪地里的翰墨生辉——梁苑雅集。西汉梁孝王刘武(汉景帝刘启的弟弟)修筑的私家园林梁苑,是他招延四方文士之所,方圆三百多里,园内精心陈设亭台楼阁、山水奇石。某年岁末冬日,天欲雪,风起云积。梁孝王置酒宴,邀请邹阳、枚乘等名士于园中一聚。当司马相如迟来之际,正巧风雪由疏转骤,天地间银装素裹。于是从司马相如的即兴咏雪开始,在座各位依次饮酒作诗。美酒美景又逢知己,在场嘉宾个个文心激荡,涌现出枚乘的《柳赋》、邹阳的《酒赋》、公孙乘的《月赋》、司马相如的《子虚赋》等诸多传世经典之作。后来的学者认为,正是梁苑雅集奠定了汉大赋的恢宏气象。雅集的文人以瑶林琼树、风花雪月为载体,借景抒情、歌以咏志的活动,也成为后来雅集的序曲。
三国时期,曹操定都邺城后,广招贤士,以“三曹七子”为核心的文人群体常在铜雀园举办雅集。“三曹七子”即曹操和其子曹丕、曹植,以及当时的“建安七子”。建安是汉献帝的年号,当时的王粲、刘桢、徐干、陈琳等7人因才华横溢被誉为“建安七子”。曹丕曾用“行则连舆,止则接席”形容“三曹七子”的关系,意思是出行时车轿相连,休息时座位相接,形容关系密切,形影不离。他们在铜雀园雅集上创作了大量宴饮诗赋,奠定了汉魏之际的“建安风骨”。这一时期的文学风格慷慨深沉、意境宏大,对后世影响深远。
中国古典园林曾有“南兰亭,北金谷”之说。在其中举办的文人雅集,诞生了千古风流的《兰亭集序》与《金谷集》。《金谷集》来自西晋富豪石崇的金谷雅集。石崇在洛阳北邙山金谷涧营建金谷园,于元康六年在此为征西的大将军王翊饯行,邀请了以“金谷二十四友”为代表的西晋文坛“顶流”参加。金谷雅集的参与者无需端坐宴席,可随意在园林中登高临下,列坐水滨,琴瑟笙筑,合载车中。石崇亲作《金谷诗序》以记其事。
被后人视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来自东晋永和九年的兰亭雅集。公元353年三月初三这天是上巳节,按照节日习俗,应行修禊(音xì)之礼,即在水边举行祈福祛灾仪式。时任会稽(今绍兴)内史的王羲之邀请友人谢安、孙统等26位世家子弟,在会稽山阴兰亭举行修禊,“引以为流觞曲水”——沿溪流而坐,将酒觞(酒杯)置于蜿蜒曲折的溪水漂浮,漂至哪里停止,近处的人就要拾杯饮酒,并即兴赋诗。这次雅集上共诞生了37首诗,后合编为《兰亭集》。王羲之在微醺之际逸兴遄飞,一挥而就书法与文学价值震惊世人的《兰亭集序》。有趣的是,虽然《兰亭集序》的知名度远超《金谷诗序》,但按照《世说新语》的说法,当听到有人将自己比作石崇、将兰亭雅集比作金谷雅集时,王羲之“甚有欣色”。
清代王云所绘的西园雅集图。
白居易组起“平均最高龄”雅集
唐宋时期文人雅集活动频繁,在历史上留下几大“之最”。
活动预算最充裕的唐代文人雅集是“十八学士登瀛洲”。“瀛洲”在李白的诗句中是三大仙山之一,而在唐太宗李世民这儿,则是他于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在长安城设立的文学馆。彼时的李世民还是秦王,他以文学馆之名,招纳杜如晦、房玄龄、虞世南、褚亮等18位文士大儒驻此,与自己谈论经史子集、吟诗对弈。有李世民组局,活动经费自然不在话下。此外,这18位学士享有五品俸禄,衣食住行优渥。李世民还命当时的著名画师阎立本为他们画像,留下立轴绢本设色画《十八学士图》。
唐高宗上元二年(公元675年)的滕王阁雅集,则诞生了最出人意料的一篇千古绝唱。当时正逢重阳佳节,洪州都督阎伯屿在新修的滕王阁上宴请名士,并在宴席上假意邀客作序,实则要推出其婿吴子章提前准备好的诗文,使其扬名。不料宾客中年仅十四岁(也有时年十六岁、二十四岁之说)的王勃毫不推辞地慷然受笔,即兴写下《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也就是后来人们熟知的《滕王阁序》,震惊四座。王勃是在去南方探望父亲的途中经过此地,临时赴宴,但就是在这样的偶然中,留下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名句。在《滕王阁序》里,王勃不仅盛赞滕王阁的雅集好似王羲之当年的兰亭雅集,还感慨兰亭雅集的盛况已成陈迹,石崇的梓泽也早在历史中成了废墟。但王勃或许未曾想过的是,雅集的亭台楼阁与风流人士虽逝,留下的文字却千古生辉,其中也包括他自己这篇文章在内。
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香山九老会”,则是归隐山林派文人雅集的鼻祖,同时也是“平均最高龄”的雅集组合。白居易晚年远离政治,择与龙门石窟伊水相望的香山隐居。集结香山九老会那年,白居易已经74岁,在古时算是相当高龄,而九老会的平均年龄更是达到了惊人的84岁。据说成员之一的卢贞还曾因未满70岁,而有过被拒绝入会的经历。这群老寿星常雅集于山水间坐禅谈经,留下不少诗篇。白居易将其集合成册,撰写《香山九老会诗序》,展示了文人隐逸山林、悠然自得的生活方式。
现代人聚会时,免不了要合影留念来记录美好时光。古人没有相机,却有巧夺天工的画师来记录聚会。北宋时的一场著名雅集——西园雅集,或许是拥有最多“合影”的文人聚会。西园雅集的发起者是宋初将门之子王诜,他于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在西园举办家宴,席上宾客个个鼎鼎大名:包括唐宋八大家的苏轼、苏辙,“苏门四学士”张耒、秦观、晁补之、黄庭坚,北宋书法“宋四家”之一的米芾,著名的修道高士陈景元,大藏书家王钦臣,大画家李公麟等。书法、绘画、诗词等领域的“顶流”汇聚一堂,吟诗作画、谈禅论道。这样豪华的阵容,让后世文人雅士向往不已。
宴席留下了一幅珍贵的“合影”,即由李公麟绘图、米芾书文的《西园雅集图》。有趣的是,虽然雅集的主人是王诜,但画面的主角位置却给了无论官位抑或地位都不如他的苏轼。可见文人雅士看重的是文学艺术成就。后人出于倾慕,常常把西园雅集作为绘画主题。马远、仇英、石涛、张大千等众多著名画家都绘制过他们心中的“西园雅集”。在画家们的笔下,西园雅集的聚会在另一个时空里,一次又一次地展开,永不落幕。
明清时期经常举办雅集的江南园林,现在依然是人们读书、饮茶的雅致之所。
史上规模最大的玉山雅集
距今600多年前的江苏昆山巴城镇,一场由元代后期江南名士主导的文人雅集——玉山雅集,曾持续活动十余年,前后参与的各界名流多达三百人。在清代人编撰的《四库提要》中,被称作“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创作最丰的文人雅集”。
玉山雅集的倡导者是江南名士顾瑛,雅集的地点在他自家的园林玉山草堂。顾瑛富甲天下、好治园池,又好诗赋礼乐,热衷结交四方文人贤士。玉山草堂不仅环境优美,更广藏古书字画、钟鼎彝器,引得四方文人墨客慕名而来。
玉山雅集上,主宾不论身份,以才情相契。他们或在丝竹歌舞中漫游园林,挥毫泼墨;或在室内的茶韵檀香中清谈玄理,品鉴鼎彝。人来人往、吟咏唱和十多年,留下了集合成书的《草堂雅集》与《玉山名胜集》。有种说法,元至正年间的诗作,有十分之一出自玉山草堂。
玉山雅集以园林为背景的聚会活动,对明代文人雅集影响颇深。明代迁都以后,园林雅集之风也在北京兴起。明正统二年(公元1437年)三月初一,春和景明。在大学士杨荣位于京城的杏园宅邸中,以杨士奇、杨荣、杨溥“三杨”为首的九位内阁大臣组团聚会。画家谢环当场用画笔定格了彼时的情景,取名《杏园雅集图》。画家把人物分为三组,卷首以竹林和棋桌为背景,人物三三两两交谈或观景;画面中心为第二组,人物在石屏前展卷提笔,好似正欲作诗;第三组的几人则手持展开的画卷,细细鉴赏。画卷展示的不只是明代文人的生活日常,更是一种鲜活丰盈的精神共鸣。
清代文人承续雅集的传统,每至上巳修禊、名贤生辰、寒暑节令时候,在京文人“往往假精庐古刹,流连觞咏,畅叙终朝”。江南文人则对园林赏鉴、诗酒集会充满热情。私家园林是当时举办雅集的重要场地。在清代名士袁枚笔下,有四大文人雅集中心:扬州的小玲珑山馆,天津的水西庄,杭州的小山堂、瓶花斋,名流宴咏,长盛不衰。民国以后,雅集之风势弱。
近些年,各种雅集活动越来越多,成为丰富人们文化生活的日常。书画雅集、妙香雅集、诗会雅集……今天的雅集,与古代雅集有着一脉相承的渊源,但从内容到形式又都有着明显的时代烙印。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它不仅是当代人审美情趣的体现,也是中国文化发展繁荣的缩影。
现代年轻人把雅集当作提升生活品质的时尚社交方式。
域外寻踪
西式文人雅集“沙龙”
如果说西方有什么类似于文人雅集的活动形式,那莫过于同样在历史上留下深刻印记的“沙龙(Salon)”了。这个源自意大利语的单词“Salotto”原指宽敞的前厅,在被法语吸收后,指上层贵族宅邸里的豪华客厅。17世纪起,法国贵族女性常邀请社会名流来家中客厅,围坐交流思想、畅谈文学艺术,于是法语中的“沙龙”就成了这种高雅文化活动的代称。
作为女主人,贵族女性在沙龙中拥有组织者和掌控者的核心地位。根据史料记载,法国第一次沙龙活动的组织者是贵族德·朗布依埃侯爵夫人。颇有学识的她厌恶宫廷交际的繁文缛节,于是从1610年起在家中举办聚会,邀请文学家、艺术家和思想家来自家的客厅里一聚。在烛光或壁炉的照映下、音乐和美酒的晕染中,社会名流或朗读自己的文章,或就一本书或一幅画乃至哲学命题展开讨论。
雅集俗事
雅集也有“AA制”
场地、车马、酒水、食品、纸墨、后勤服务……组织一次雅集花费不小。历史上的雅集并非都由王公贵族买单,经常是参会者分摊支出——也就是现在的“AA制”,古人称其为“醵(音 jù,意为凑钱喝酒)金”。唐代人郑谷曾有“题名登塔喜,醵宴为花忙”的诗句。
除了均摊餐费,还有另一种AA制,即由成员自带酒食的“蝴蝶会”。清代书籍《两般秋雨庵随笔》有载:“今同人携酒一壶,肴二碟,醵饮,名之曰蝴蝶会。匪仅谐声,亦以象形也。”各人带一壶酒、两碟菜,摆放起来壶居中,碟分两旁,状若蝴蝶展翅,细节之处可见古人的雅趣。
城南旧事
陶然亭曾是清代雅集之所
古香古色的陶然亭。
北京二环内的陶然亭公园是京城有名的公园,殊不知它也曾是知名的文人雅集之所。
陶然亭始建于清代康熙三十四年(公元1695年)。清代康熙年间,工部郎中江藻奉命监理黑窑厂。此地有个慈悲庵,庵内的文昌阁供奉着文昌帝君和魁星,是明清两代进京赶考的学子们必拜之地。江藻看这里环境优美,就在慈悲庵西部构筑了一座小亭,后将小亭改为3间敞轩,并取唐代诗人白居易“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句中的“陶然”二字为亭命名,又名江亭。
陶然亭与宣南的诸多会馆近在咫尺,所以慢慢成为人们聚会、吟诗之地。有道是:“宣南士夫宴游屡集,宇内无不知有此亭者。”每当花朝、端午、重阳等节日,或接风、饯行,常在这里举办文酒集会,总之,春秋佳日,宴集无虚。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春末,年届七旬的五位老京官,在陶然亭举行“五老齿会”,并以“人生七十古来稀”为起句赋诗,一时传为佳话。林则徐也曾在日记中提到过参加陶然亭雅集的事。在清代二百余年间,陶然亭在文人圈的雅集长盛不衰,成为京城一景。
本版供图:视觉中国